陽興會府邸,與雲長老秘議良久的季亦農帶著複雜的心情離開密室。
他著實跟不上雲長老的跳脫思維。
論眼界見識,自問難比陰癸長老。
可他在南陽苦心經營,年深月久,明裡暗裡與楊鎮打過的交道數不勝數。
說楊鎮是邪帝的人,季亦農決計不信海沙幫獅王被大帝修剪後第三日。
郡城內餘下七大勢力盡數來到南陽幫總舵,湍江派的名頭已不必再提。
短短三日,七大勢力保持默契,將湍江派瓜分一空。
上千幫眾改旗易幟,有的分投別派,有的因過往得罪人遭清算,還有些變賣湍江派產業捲走金銀遠遁江湖。
湍江派的覆滅,郡城內自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卻未引發大亂。
它似亂世江湖一朵稍大的浪花,氣勢洶洶拍岸,轉瞬消逝於砂礫,唯餘一灘溼痕。
這個痕跡,亦會越來越淡.“大龍頭!”
南陽幫總舵大堂,鐫有‘忠孝節義’燙金大字的匾額下,季亦農擱下茶盞邁步出列。
他戟指黑石義莊方向:“已三日過去,眾位仁兄皆在等訊息,該怎麼對付這幫人,大龍頭可有計較?”
“不瞞諸位,這幾日季某人真是睡如翻餅,難復往日踏實。”
他嘆氣訴苦,將眾人目光引到楊鎮身上。
荊山派、鎮陽幫、朝水幫、灰衣幫這四家勢力掌舵人聽罷將手中茶盞擱到一旁。
季亦農之言,引得眾人共鳴。
楊鎮並未開口,一旁呂重老爺子沉聲道:
“倘若我們七派合力,縱然他們再有本事也難以抗衡。是以驅逐簡單,可想一舉殲滅不留遺禍,恐怕沒有哪派掌門敢作此擔保。”
“呂老兄,此理我等豈不知?”
荊山派的掌門任志攤手苦笑:“正因如此才要大龍頭定計,解決這樁事方好安心。”
“任兄稍安勿躁,”沉默的楊鎮終於開口,“我等要防這些魔門高手,更要防野心勃勃的朱粲。”
“若局勢生亂,朱粲數萬大軍沿湍水而下,旦夕可至。”
“冠軍城遠不及南陽富庶,朱粲盯著非止一日。”
“於南陽而言,兵災戰禍之兇險尤勝魔門人物。”
“湍江派的羅掌門這些年一帆風順,為酒色所傷,把江湖兇險拋諸腦後,諸位仁兄要引以為戒。”
季亦農緊逼不放,皺緊眉頭:“大龍頭難道要兩眼一抹黑,對黑石義莊熟視無睹?”
眾掌舵人目光再度聚焦。
楊鎮的回答,將影響“大龍頭”三字在眾人心中的分量。
關鍵時刻需要有人決策,丟擲其他問題轉移當下問題,在諸位掌舵人面前,不算答案。
楊鎮睨視季亦農一眼,默然不語。
周圍掌門人心生不悅,但礙他虎威,不敢逼迫。
就在他們以為楊鎮束手無策之時,
這位端坐主位面如刀削的老者緩緩撫須,沉聲道:“楊某自會出手。”
嗯?在眾人驚異時,但季亦農心中狂喜,楊鎮這是要送死。
縱然他的本領冠絕南陽,也絕無絲毫可能應付八位老魔。
雲長老不戰而逃,只有稟明陰後這一道法門,楊鎮有什麼資格直闖魔窟?這狂喜之後,忽然想起雲長老的話。
倘若楊鎮真是邪帝手下,那便一點危險也不會有。
如此做戲給其他各派看,南陽幫的地位、楊鎮本人的威望,將拔高到難以想象的地步。
之前埋怨雲長老思維跳脫。
季亦農陡然察覺,自己竟不聲不響跟上了這跳脫的思維。
“不可!”呂重老爺子急聲勸阻,“魔窟入不得,大龍頭絕不可以身犯險。”
“誒~!”
楊鎮看到眾人誤會,擺手道:“我豈會棄南陽安危於不顧,強行打進去,楊某人也沒這個膽量,但是卻有一定把握將他們穩住。”
“另外.”
他目眺北方:“羅掌門身死當日,楊某便遣三位舵主攜我親筆信赴東都。”
“黑石義莊已然暴露,如果魔門高手自己離開那是皆大歡喜,否則,另有人會對付他們。”
東都?
眾人雖疑惑,卻也有光亮自心頭閃過。
越看大龍頭,越覺得他胸有成竹。
荊山派的任志還是不放心:“大龍頭一直坐鎮南陽,我從未聽聞您與東都大勢力有過往來,況且要開罪這些魔門人物,恐怕得需要過命的交情。”
“你們不知道也正常.”
楊鎮指了指牆上掛著的那幅《受塔天王圖》:“這是我的老朋友展子虔親筆,他還畫過《法華經變》,送給了禪宗四祖,託展兄的關係,叫我認識了禪宗四祖中的卓絕人物。”
眾掌門看他表情,雖不知此人是誰,卻猜到來頭極大。
季亦農問:“不知是哪一位?”
楊鎮沉聲道:“當世四大聖僧之一,道信大師。”
“你們對他的名號可能陌生,江湖上也鮮少傳聞,但佛道魔三家的高手,都心知肚明。”
“這道信大師,恐怕與寧散人難分軒輊。”
“四大聖僧本就與魔門交惡,再加上楊某一點薄面,倘若道信大師來南陽一趟,黑石義莊中的魔門中人,想來散去的可能是非常大的。”
朝水幫、鎮陽幫、灰衣幫的人聞言長身而起,全部拱手:“原來大龍頭早有心算,卻是我們多慮了。”
黑石義莊的事極為棘手,楊鎮交了底後,幾位掌舵人服氣得很。
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底牌。
這位道信縱然不如寧散人,但敢把名頭與道門第一人放在一起,豈能是泛泛之輩。
南陽果然得靠楊大龍頭才穩得住!
眾人又在城中防務上一番商量,半個時辰後才散場。
諸位掌舵人從南陽幫走出來時,腳步輕快不少。
看樣子.事情是解決了。
等他們一走,楊鎮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可是還有什麼不妥?”呂重老爺子問。
楊鎮搖了搖頭:“我總覺得黑石義莊中的魔門中人有些不尋常,那一處地方我瞭解過,不是什麼做魔窟的隱蔽地。”
“這些人忽然集結,雖然練邪功的可能性很大。”
“但我更怕背後有人操縱,目標正是南陽,他們出現不久,我們就損失一家勢力,又鬧得人心惶惶。”
呂重已經猜到:“其實道信大師不一定會來,對嗎?”
楊鎮扭頭看他:“呂老兄是明白人,我的面子沒有那麼大,僅僅是一幅畫的交情,或者是照面之情。不過是看在佛魔相爭的舊怨上,嘗試一番。”
“這亂世光景,不是什麼人都靠得住的,我現在處於這個位置,這個南陽郡,不少人眼饞。”
“但是,卻沒有尋到值得託付的。”
呂老爺子瞧著大龍頭華髮愈盛,不由輕嘆一口氣。
他伸手拍了拍楊鎮的後背:“大龍頭,你已做得夠好。”
二人一路走到府邸深處。
範乃堂面色發黑從裡面衝了出來:“蘇兄弟情況很不好。”
楊鎮與呂重加快腳步,直入一間靜室。
才入院中便有一陣腥臭刺鼻的味道傳來,只見床上躺著一條大漢,敞開胸襟,胸口皮肉上有著蜈蚣狀的黑色經絡。
他咬著牙齒,還是忍不住發出痛苦哀嚎。
楊鎮看到地上那灘黑血,拳頭驟然攥緊。
床上之人正是南陽幫第四號人物,右手劍蘇運,那夜安排人尾隨湍江派查探黑石義莊,為救幫中兄弟身受重傷。
兩位手執銀針的醫師聚起內力,在其膻中穴周圍又扎一針,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把位置讓給楊鎮。
“蘇兄弟!”
楊鎮俯身到床沿邊探他傷勢。
蘇運聽到他的聲音,睜開充斥血絲的眼睛,咬牙道:“見見到大龍頭一面.某..某已滿足。”
“大龍頭,動手吧。”
“給兄弟一個痛快的!”
楊鎮呵斥一聲:“撐住,莫要說喪氣話。”
“呂老兄,請一道出手。”
“好!”
兩位郡中高手一前一後,分別按掌注入真氣在其任督二脈。
蘇運體內有一股煞毒,邪惡至極。
二人憑藉真氣將煞毒慢慢化去,削減蘇運的痛苦。
一炷香後,就連楊鎮也是面頰冒汗。
他們暫收真氣,蘇運的面色好了不少。
但是房內無人露出喜色,只因這種情況反覆上演多次。
靜等一個時辰後大家的面色又變了,果然.呂重的真氣也沒法起到效果。
“這到底是什麼惡毒掌法?!”
範乃堂與孟得功急得面色發白,“蘇兄弟有護體真氣在身,尋常來說,就算一掌重傷,只要不致命,化去對手勁氣,總能痊癒。”
“從沒聽聞有什麼掌法,能詭異到這種程度,如同在人身體中紮根一般。”
呂老爺子搖頭,他已經盡力了。
一位老醫師道:“蘇堂主練膻中穴為竅,這一掌正好打在此地,毒煞便如附骨之疽一般融入竅穴,此人法門著實難測,竟然吸納蘇堂主的真氣,另化毒煞,故而除之不絕。”
“旁人的真氣化不去,蘇堂主自己也化不去,且不能自廢武功,否則毒煞破竅,立即斃命。”
楊鎮心焦:“可有解法?”
“一邊注入真氣清任督二脈餘毒,不讓其蔓延至心脈,為蘇堂主續命。”
老醫師又道:“另外再尋佛道兩家高手,也許他們有辦法化解竅中煞根。”
楊鎮深深擰眉:“可有其他法門?”
“有,解鈴還須繫鈴人。”
也就說,要尋那老魔。
楊鎮面色深沉,並未答覆。
老醫師知曉他為難,轉臉看著床上的大漢:“不過蘇堂主能挺住多長時間,也要看他自己。”
“倘若心懷死志,那也礙不過十日。”
聽了這話,右手劍蘇運露出一絲釋然之色。
忽聽耳畔大龍頭的聲音響起。
“蘇兄弟,我們在一起起於微末,相處了二十多年,風風雨雨,什麼樣的事情沒有經歷過?如今老哥要你做一件事。”
“但死不辭.”蘇運咬牙道。
“好,你給我把這一口氣憋住,我會救你。”
楊鎮雙目一凝:“把你骨氣拿出來,莫要叫老哥小瞧。”
蘇運一呆,沉默片刻進而哈哈咳笑:“些許煞毒,算不得甚麼。”
範乃堂與孟得功齊齊上前,虎目灼人:
“大龍頭,我們要做什麼!”
楊鎮道:“我再修書一封,你們兩一齊去東都,把這封信送到。”
呂重看向二人:“放心,此地還有我。”
“老朽會遣天魁內家高手至此,足以為蘇兄弟續命。”
範乃堂與孟得功登時領命。
他二人是楊鎮左膀右臂,一齊出面,那便能代表南陽幫的態度。
這就不是之前提到的“照面之情”了。
南陽大龍頭的身份,南陽所處的位置,能叫許多大勢力動容。
……
海沙幫獅王被大帝修剪後第十五日。
曹家藥鋪城西分鋪,鋪內靜室內。
周奕隨意翻著賬簿:“近來生意上可有妨礙?”
曹承賢笑道:“與前段時間相比,已是不可同日而語。”
“從南陽周邊上游的山主、藥把頭,到負責運貨的鏢局、馬幫,以及城中大小店鋪,各方銜接都沒問題。我已經準備將店鋪繼續拓往鎮陽、課陽一帶。”
“城內現在大宗生意歸屬南陽幫,他們比湍江派講規矩。”
“之前我吃下多家湍江門人逃難前低價甩出來的鋪子,本打算吐一些給南陽幫,沒想到見我握了鋪面地契,反叫官署加蓋章印,把鋪子定了下來。”
“只是被荊山派與陽興會收走兩家,但也無傷大雅。”
周奕眉頭一皺,什麼叫無傷大雅。
本天師的錢!“荊山派,陽興會”
聽見周奕嘀咕兩聲,曹承賢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只是實話實說,你兩家要是倒大黴那也是自找的。
湍江派慘案,此刻還歷歷在目。
“你這藥收價似是比之前高了幾分。”
“不錯,這屬於良性競爭。”
曹承賢道:
“之前一直被湍江派按著,現在只需遵照南陽幫規矩,也就自由許多。山主與藥把頭之前被湍江派狠壓,年份高的好藥也是爛價,現在自然分個好歹出來。”
“如此一來,上山採藥、植藥的藥農,也能多得銅板,這就無怪南陽幫在鄉民中得到好口碑。”
他又恭維道:“當然,這要多虧天師默默付出,湍江派不倒,藥農家中每個月便沒法多出那幾鬥米。”
周奕不禁笑了,這好聽話很是順耳。
又對他叮囑道:
“你這利錢已經很高,我再給你幾樣外浴藥、體擦藥、內服藥的配法,你能作更多練武之人的生意。”
“這些都是驗證有效的,不用擔心別人找你麻煩。”
周奕想給的只是普通外練法門,比如鐵布衫、臥虎功之類的藥方。
這種東西師父給的太平丹經有記,現在又有了太平火罡,基礎東西拿來變現,好迴圈流動起來。
曹承賢感受到來自天師的信任。
他也不推脫,只起身添茶。
這是他在南陽對天師有所瞭解後,學到的又一相處方式。
“暫時低調收斂,等我徹底站穩腳跟,你的生意方可做遠。”
“是!”
曹承賢應和一聲,他從這平淡的話語中,已能讀到一張無限延展的宏圖。
周奕想到偶爾在臥龍崗山上山下、河溝溪畔邊遇見的採藥農人。
又輕聲囑咐一句:“倘若有不是山主之流的零散藥戶,只要草藥沒問題,不要看客壓價,也不差那一星半點。”
“承賢明白了。”
曹承賢拱了拱手,將周奕送了出去。
老太爺說的不錯,與這樣的人打交道,果然睡得踏實。
藥鋪生意運轉起來,周奕多了一筆進項。
觀內終於不用坐吃山空。
人無銀兩,睡覺發慌,這一下,他的心也踏實不少。
不用虧藥,便不會虧門人的外功進度。
繼張誠之後,馮四在五天前也練出罡氣,周奕暫將他安排在與曹記藥鋪關聯的馬幫中。
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酒鋪生意,也是從湍江派手上扣下來的。
道場在南陽又多出個小產業。
先有丁大善人,再有羅大善人。
所謂周天師點善人,多多益善他心情不錯,沿途吃吃喝喝,又包好幾只肥鴨,準備趕在太陽落山前帶回道觀。
瞧了瞧天色,周奕順道去梅塢巷逛了一趟。
準備問問近來的訊息,沒想到他才至此地,就看到卜天志與陳老謀坐立不安。
“天師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派人出去尋你。”
陳老謀話語急促:“南陽恐要出大事!”
“怎麼回事?”周奕閃身入了茶鋪。
“長話短說,楊鎮方才帶人出城,直奔西南黑石義莊!”
“聽聞南陽派高手,右手劍蘇運危在旦夕,楊鎮這一去,恐怕是想給幫中兄弟報仇。天魁派、南陽幫此時正在集結,馬上要到城門口。”
周奕吸了一口氣:“楊鎮.”
“走,我們去看看。”
卜天志一驚:“看戲不是要倒黴的嗎?”
“楊鎮不是羅長壽那蠢人,他既然敢去,定然有把握,加上他本身就是高手,若動手必能牽扯,我們遠遠去看,一旦動手我們立時回城。”
“……”
三人才至西邊城牆,便見到天魁派與南陽幫的人。
奇怪的是,他們只是等候在城頭,沒有隨楊鎮一道。
“你去吧。”
陳老謀與卜天志駐足,接過了周奕手中的鴨子。
局面與他們想象中很不一樣。
若三人聯袂而動,必然引人關注。
周奕思慮一番,放慢腳步,混入人群之中.……
“駕~!”
“駕~!”
西南西南郊野,黑石義莊前的那片松林地,一名長鬚老者提著長刀,駕馬徐行。
殘陽如赭,敷暉於千松之表,若熔金鑄甲,燁然奪目。
南風過隙,松林作清商之響,松濤翻滾中那老者步伐漸慢。
直至義莊二十丈外。
江湖高手,在對戰中偶爾能爆發氣勢,將真氣與精神融合到極為深邃的境地。
這樣的時刻,沒有對手敢於小覷。
“轟~!!!”
只聽義莊外轟隆數聲,凌厲的刀氣劃過,七八株虯松紛紛倒下。
咔咔枝響嘈雜一團!這一擊,足以驚動義莊中人。
“噹~!!”
六十餘斤的偃月長刀入地四寸,豎立在楊鎮身側,他從刀頭取下一個巨大的酒葫蘆。
此時猛灌一口,真氣一激,滿臉血紅!“某乃南陽大龍頭楊鎮。”
“那位擅使煞毒的朋友,還請出來一見。”
這一聲長嘯震響松林,夾著滾滾刀意。
義莊風火牆上倏地一閃,突然出現八道身影,一個個注視著那持偃月長刀的長鬚老者。
似受楊鎮豪邁氣勢影響。
第一時間,這八人竟都沒動手。
“此時正是關鍵時刻,沒時間理會,你速去將他打發走。”
尤鳥倦傳來嘶啞聲音。
楊鎮與那羅長壽不同,一來手握數萬人馬,二來有資格與他們談話。
周老嘆目光一凝,從風火牆飛身而下。
“楊大龍頭,有何計較?”
周老嘆停在楊鎮一丈外,他眼中並無輕視,反倒看向那柄巨大的偃月長刀。
楊鎮道:“朋友武功高明,毒煞之氣獨步天下,楊某人也束手無策。”
“一位老兄弟飽受煞毒之苦,性命垂危,勞煩朋友給個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