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雄誕奔入江淮軍陣,牽來兩匹毛色發亮的大馬。
周奕與杜伏威分乘一騎。
得益於太平馬術總教頭章師傅指導,他的馬術在普通人瞧來,已是不凡。
兩人按轡徐行,取道西北。
江淮軍正在收斂戰場,兩人從上萬軍陣中穿過。
槍戟列排,刀弓佩掛,身後跟著上百人,各都一身武服,步伐矯健。
他們是江淮軍精銳中的精銳,稱為“上募營”,乃是由武功高手組成的隊伍。
哪怕是當世武道宗師處於周奕此時的位置,也絕不敢放鬆心神。
壯馬踏著清脆蹄音,已入大軍深處。
成千上萬道目光,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
不少人眼中,還是好奇之色居多。
畢竟此時與將軍並行之人,並未落後身位。
能在江淮霸主面前有此輩次,可見來歷非凡。
江淮軍近來連戰連捷,又奪取江北重鎮,氣勢正旺。
杜伏威對於軍陣之雄壯,心下也是滿意的。
可惜沒從周奕臉上瞧出什麼震撼之色。
細細想來也不奇怪,南陽只幫眾勢力加在一起,人數便超江淮軍總和,且暫無戰事,加之連通中原,處於交通要道,乃是一片富庶安寧之地。
相比於他征戰操勞,還要防備江都大營與一眾起義勢力。
這位南陽霸主,可以說是高枕安臥,心神曠達。
杜伏威處於這個位置,羨慕也羨慕不來。
一路上,杜伏威聊起江淮軍如何拿下六合城。
而周奕則以揚州江湖事相告。
看似沒有關係,卻又盤根錯節。
“看來本人拿下六合城,也得周兄弟相助。”
杜伏威指著漸近的高大城池:“若非尉遲勝調六合之兵圍剿魔門,我要奪得此城,豈能如此輕鬆。”
“此言差矣”
周奕不苟言笑:“天下間的機會何其多,能把握住的又有幾人?杜老兄正是那寥寥可數中的一員,如此才有江淮霸主。”
杜伏威朗笑一聲,與周奕一道入城。
六合城因滁河與長江交匯的水運優勢,是南北物資的集散地。大運河開通後,繁榮之時,更是商船雲集,晝夜不絕。
入城時,日頭才算正式升起。
杜伏威沒急著帶周奕去江淮大營,而是繞著城中富庶地而走。
街道上有不少持槍兵士巡邏,興許是攻城速度太快。
方才易主的六合城,並未陷入蕭條慌亂之中。
杜伏威約束自己的手下,那就說明他想在此紮根。
城內設有專門的市肆,像糧食、絲綢、茶葉等大宗商品,還在正常運轉。
周奕瞧見不少店鋪商販掌櫃面露不安,卻還在維持生意。
這倒是正常,江淮軍算不上完美,甚至一些名頭很不好聽。
城民、客商擔心害怕屬實正常。
老杜的管理能力,可不及他的武功。
“杜老兄有什麼打算?”
“找機會拿下丹陽、歷陽。”
杜伏威又道:“什麼時候拿下江都,才算真正穩固。否則隋軍一旦集結,憑我目前的人手,多半抵擋不住。”
“若我守不住六合,又被隋軍追擊的話,只能再退入淮河,行走壽春、鍾離一帶,經營淮水中段。”
周奕道:“四下義軍非杜老兄一支,隋軍心有顧忌,不太可能大舉來攻。”
“那揚州尉遲總管,恐怕沒這份膽量。”
杜伏威順勢問道:“周兄弟以為,我該憑什麼在此立足?”
“隋失民心,義軍四起。杜老兄需得真心對民,江南的百姓,江南多數武林中人便會支援,持之以久,方可立足。”
杜伏威點了點頭,天時地利人和,這個道理他也懂。
不過“周兄弟懂得怎樣管理一座城池嗎?”
“不太懂。”
周奕坦言道:“其實我很不喜歡這些繁務。”
“那在南陽.”
“南陽有一些貼心人,是他們在操勞,杜老兄覺得南陽興盛,其實與我沒有太大關係。”
“怎會無關,”杜伏威搖頭,“南陽還有個冠軍城,把你和朱粲換一下,南陽郡城馬上一塌糊塗,興盛的會是冠軍城。”
周奕笑了笑,當然沒有反駁。
周老魔到處抓人回冠軍,朱粲人在家中坐,卻已經有一大堆黑鍋扣在他腦門上。
朱粲與他,根本不在一個腦回路上.江淮軍佔了六合城,自然把控官署。
二人入了官署,在安靜的後堂內,杜伏威與他閒聊一陣後,再次提議:“周兄弟,到我江淮軍中擔一職,如何?”
周奕略有遲疑:“雖想和杜老兄共事,但我要回南陽,沒法在六合久留。”
“不影響。”
杜伏威請他喝茶:“杜某知曉兄弟在南陽的地位,自然不會屈居人下。當今天下紛亂,乾坤不知誰人能定,我要為跟著我的人考慮,不能害了他們。”
“我與周兄弟交好,除了欣賞之外,還有一份算計。”
“哦?”
“杜某若勢大,周兄弟自會助我成事。周兄弟若勢大,我也甘心助你。”
杜伏威話罷,臉上的霸氣又淡了下去。
“前路迷茫,杜某卻能認清自己,不敢把一切東西都賭在自己身上。”
周奕明白他的意思,遂問:
“杜老兄打算怎麼安排?”
杜伏威重提舊事:“江淮軍大將軍是杜某,周兄弟可領水軍,作水軍大都督。”
“不過,因你要回南陽,一軍不可無帥,新設的水軍,暫掛名頭,不填充太多人手。”
“倘若周兄弟返回江淮軍,隨時可以擴充水軍大營。”
杜伏威見他猶豫,內心不想他拒絕。
一旦再拒絕,他作為一方霸主豈能不要臉面?再一再二不再三,這事絕不會再提。
能答應,那是最好的。
一是對脾氣、很欣賞,二是給自己多留一條路。
三嘛倘若面前這位真的貼心跟自己幹,簡直是如虎添翼。
周奕忽然想到:“杜老兄,輔公祏將軍呢?”
老杜這位好兄弟,不僅會背刺。
他還是魔門兩派六道中天蓮宗的一員。
“他在北邊永福一帶,防範著佔據盱眙的孟讓。此人被張須陀擊潰還能東山再起,我也不敢小看。”
興許讀懂周奕在想什麼,他繼續道:
“在這江淮軍中,杜某人安排的事,向來是說一不二的。”
“周兄弟不忙著回南陽,可以在六合待上幾日。”
“等你想好了,再給我一個答覆.”
……
晌午時分,周奕參與了江淮軍的慶功宴。
同席之人除了杜伏威,便是王雄誕、闞稜、西門君儀、王闌芳等幾名核心。
年輕的將領,只要是在江淮軍這條船上,多半都喊杜伏威為老爹。
周奕偶爾一愣,差點以為到了大航海時代。
從喝酒用飯就能看得出來。
杜伏威雖有威嚴,與兒子們的關係卻很好。
這就不怪他要為兒子們報仇,去殺鐵勒王座第三箭衛。
不提杜伏威的關係,只憑周奕是手刃第三箭衛之人,江淮大船上的這幫幹部們,對他也頗為敬重。
周奕一端酒,大家都會給他一個面子,舉大碗共飲。
酒宴之後,王雄誕領他入了官署旁的院落住下。
周奕躺在木床上,考慮著江淮軍的方方面面。
老杜有自己的算計,但他話語直白、又很有誠意。
想著想著決定出門看看,沒叫人陪,他就一個人走在六合城內各條街道上。
接連四天,他將城內走了一遍。
靠城北的高崗地帶,宅邸多為青磚黛瓦,門前立有下馬石,是城內身份較高之人居住的。
一些府邸搬空,遭了變故。
往南一些,平民百姓則聚居在坊巷中,房屋多為木構,沿街開設店鋪,鐵匠鋪、酒肆、布莊等都有不少。
六合地控江淮,舟車輻輳,確實是一個富庶之地。
可以發現,老杜佔住此城後,也在想辦法維繫城內繁華。
但是,
當週奕避開這些表面上的繁華,便在城郊位置,瞧見了不一樣的畫面“站住!”
城西一條植著柳樹的巷邊,一位臉相粗豪,額頭寬廣的漢子出聲怒吼。
如果在城內繁華地。
他這樣一嗓子吼下去,一定會引來眾人矚目。
可在這城郊,唯有柳樹邊的小河水面泛起一些微波。
“幹什麼?”
前方被喝停那人皺著眉頭,他個頭很高,看肩膀上標誌,是江淮軍的人。
身邊還有五人,像是他的手下。
領頭之人懷裡,還有一個女子在掙扎,卻沒法掙脫他的臂膀。
後方的漢子冷著臉道:“祁三,快把人放了。杜將軍有令,不得姦淫婦女,你現在懸崖勒馬,還來得及。”
“你放什麼臭屁。”
祁三道:“我們好不容易攻下此城,我從城裡面挑一個美人娶回家難道也不行?將軍可不管婚嫁。”
“婚嫁也要自願,你這樣搶人,與賊寇有什麼區別?”
祁三瞪著他:“李靖,我勸你不要多管閒事。”
“你要是羨慕,自己也去挑一個就是。”
那叫李靖的漢子也不與他爭:“既然如此,我這就去報告杜將軍,看看你可有好下場。”
祁三聽了有些害怕,又自覺不是這李靖的對手。
於是朝懷裡的女子身上摸了一把,跟著往外一推。
“小美人,且在家裡等我,這姓李的混蛋總有盯不上咱們的時候,那時我們再好好玩。”
祁三說完哼了一聲,轉身便走。
李靖對他不屑一顧,去安撫那女子,給她指一條明路。
忽然,聽到遠方傳來撲通一聲!祁三走路走得好好的,一個踉蹌摔倒,頭撞到河邊的石頭上,翻身跌入水中。
“祁老大!”
周圍幾名小弟嚇了一跳,見他腦袋開瓢冒血,面沉水下,背部朝上,沒有翻過身來。
再不搭救,馬上要被淹死。
他們跳了下去,把祁三抬到岸上。
這時一名白衣青年走來。
幾人沒認出他的身份,卻看他皺著眉頭,蹲下身探祁三的鼻息。
跟著在他肚腹上摸了摸。
他篤定道:“沒救了。”
“什麼?!”
周圍幾人嚇了一跳,祁老大這就死了?
他們幾個本是塗山那邊的地痞混混,後來入了江淮軍,抱成一個小團體。
隨著江淮軍聲勢壯大,幾人越混越好。
如今再得六合城。
來到江南富庶地,自然不滿足青樓姐兒便出來尋樂子。
哪想到.以祁老大的本事,走路摔一跤,就摔死了?
“沒死,祁老大還有氣。”
白衣青年站起身道:“他腦袋撞壞,這口氣吊不住的。”
“剛剛聽說他要辦嫁娶婚事,還真是可惜。”
“這下婚事辦不成了,你們去找出黑的,給他喪事喜辦吧。”
“你胡說八道什麼!”
幾個將他攆走,欲找一塊門板卻沒找到,便有一人將祁三背在身後。
但那人越背越覺得沉重。
走了不到半里路,一探祁老大鼻息,沒氣了,連胸口也涼了!果然那青年說的不錯,這口氣沒吊住。
幾人把祁老大朝地上一丟,離開了這邪門的地方。
李靖身旁那姑娘見狀,立時露出喜色。
她朝李靖鞠躬道謝,想請他回去。
李靖搖頭,等她離開後,轉身朝周奕走來。
見祁三手下走遠,朝他抱拳道:“朋友的手段著實厲害,在武林中一定有響噹噹的名號,可惜李某眼拙,不知朋友是哪一號人物。”
周奕瞧他鼻樑挺直,雙目有神,給人一種穩重又多智之感。
“朋友是李靖?”
周奕的反問,以及周奕看來的目光,叫李靖微微一怔。
抱拳的手,不由鬆了下來。
“在下正是李靖,但我們素未謀面,我又沒什麼名氣,朋友怎像是認得我?”
周奕帶著一絲追憶道:“吾有一友,長得與你相像。”
“而且,他也叫李靖,江湖人稱托塔天王。”
李靖回憶一遍,全無半點印象。
不過看這人的表情神態,說的不像是假話。
大家從無交集,對他說這番假話,完全沒有意義。
只當是真有“托塔天王”這麼一號人物。
李靖又細細打量眼前這人,他的眉宇之間,有股難言氣質,像是能洞察一切,又好像對什麼事情都不太看重。
忽然,他微微一笑。
眉色微揚,直如兩條離淵之龍。
覺察不到他會武功,但只剛才一手,非是江湖一流人物無法做到。
在周奕開口之前,李靖搶話再問:
“朋友是誰?”
周奕笑問:“你想聽我真實身份,還是想聽我隨口說一個。”
李靖大感有趣:“朋友的真名,想必是非同凡響。”
“略有薄名。”
李靖再道:“朋友若信得過我,儘管報出真名。”
“好。”
他不禁朝周奕看了一眼,沒想到他這樣乾脆。
又聽到悠悠開口:“在下太平道,太平天師,周奕。”
李靖平靜的臉上乍現一抹驚容。
他默唸一遍,這個名頭,實在太過特殊。
又想到中原一地的訊息,不禁二目閃爍,細細打量這青年。
壓下複雜心神,李靖二度抱拳:“原來是天師當面,難怪有此手段。”
李靖反應很快,“我正在想是什麼人物值得杜將軍如此重視,現在總算弄清楚了。”
周奕搖頭:
“杜將軍是江淮霸主,只將我當做南陽霸主對待,並不知曉我有太平天師這一身份。”
短短一句話,帶來的資訊有點多。
李靖的大腦雖然精密,但也要對這些資訊進行處理。
南陽霸主?
太平天師是南陽霸主?根據近來聽到的訊息,南陽不僅有眾多勢力盤根錯節,還有一方魔窟。
而這位.李靖有點驚異,第一次感覺到一個人的名頭如此之重。
還有,這份突如其來的信任。
他輕籲一口氣:“天師為何這般看重於我。”
“我喜歡以小見大,比如你幫助那位姑娘,再從你與那祁三說的一些話中,便大抵知道你是怎樣一個人。”
周奕望著祁三的屍體:“江淮軍中,似這樣的事多嗎?”
“看見的地方少,看不見的地方多。”
李靖沒再提身份之事:“杜將軍雖有禁令,但軍中良莠不齊,一些命令沒法執行徹底。”
“方才瞧見的,只是冰山一角。”
“下方軍頭、隊正為了滿足徵兵數目,經常做拉夫入伍之事,杜將軍有時候去江湖上行走,下方管事的人,也不見得多麼靠譜。”
“除了精銳人馬,外圍多為充數,這些人最難管,持久下去,必然天怒人怨。”
“若杜將軍不改變,江淮軍縱然一時得勢,未來也難有前途可言。”
周奕看著他:“李兄可有解法?”
“我人微言輕,加入江淮軍不算久,談不上什麼解法。”
“哦?那未來有何打算。”
李靖道:“暫時沒什麼去處,先在此地待著,以觀天下之變。此前江淮軍連連征戰,並不穩定。當下紮根六合,希望杜將軍能作出改變吧。
北方強大的反王居多,如是杜將軍快速在江南打下根基,擇機北上,或有攪動乾坤的機會。”
“李兄心有韜略,卻無用武之地,實在可惜。”
李靖笑了:“天師若請我去南陽,我也願意去瞧瞧。”
“李某對天師不算多瞭解,只聽過一些傳聞,比如在天師南陽這訊息,我還是首次聽說。”
“不。”
周奕果斷否定:“我想請李兄弟經略江南。”
李靖稍有遲疑,復看了周奕幾眼。
“當然,你若想多瞭解我,可以去南陽看看,我原先在雍丘,你也可以去夫子山附近打聽一番。”
“在下算不上什麼大好人,但也沒做過惡事。”
李靖沒有立刻答應,因為一旦作出承諾,再想改變就沒那麼容易了。
太平道的名頭,可不敢亂背。
他謹慎問道:“天師打算怎麼安排?”
“我在此地幫你要個身份,依然屬於杜將軍的江淮軍,願意試試嗎?”
二人目光對視,李靖想到自身處境,又想到方才的祁三與那姑娘,再看向周奕。
沉思片刻,他終究是點了點頭。
畢竟,還在江淮軍這艘船上當天傍晚,杜伏威的臨時將軍府內傳來陣陣笑聲。
“見過大都督!”
王雄誕、闞稜、西門君儀、王闌芳等人一道拱手。
被冠上名頭的是周奕,最高興的卻是杜伏威。
也就是說江淮軍與南陽之間,多了一道緊密聯絡。
老杜心裡,總會添些安全感。
而且之前江淮軍往外宣傳,只有他這位大將軍,現在,又來個武功高強的水軍大都督。
聲勢大壯啊.“江淮水軍大都督!”
李靖來到六合官署側院,聽到這個訊息後不由露出異色。
沒想到,杜伏威如此有魄力。
“我不能在江淮軍中久留,水軍雖然人數不多,卻需要得力干將來掌握。”
“杜將軍叫我在軍中自行挑人。”
“藥師,你便先擔水軍校尉一職,我不在時,這支隊伍全由你訓練排程。”
李靖不由後退半步:“這”
算上這次,他們也只是見過兩次面。
他沒想到,要來的身份如此重要。
第一次,便將真實身份坦言相告。
第二次,便委以重任。
難道真是因為那位叫“托塔天王”的朋友?即便如此,這也是一份從未有過,叫李靖深深感動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