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照,林濤將翠色洇染雲霞。
山溝中響起幾聲蛙鳴。
烏鴉道人時不時扭頭看向觀門,把周奕的目光也吸引過去。
可始終沒見謝老伯的身影。
倏忽間日落月升,暮色四合。
“會不會出事了?”
“不會。”
鴉道人搖頭:“南陽郡城勢力盤根錯節,故而明爭暗鬥,這田間地頭他們卻瞧不上,所以沒什麼歹人。偶有從冠軍城流竄過來的匪盜,都被我當肥料埋到山裡去了。”
“對了,”
他將目光轉了過來:“待我將五莊觀交給道友,還望順便守這一方平安。”
“這些農人們秉性淳樸,常送菜蔬魚米到觀裡,也算香火情分。”
周奕欣然道:“這是自然,我對付賊人的手段可殘忍得很。”
烏鴉道人用啞嗓壓出幾聲難聽的笑聲。
又過去半炷香,觀內次第點亮燭盞。
山風呼嘯,鴉道人去貨倉抱來風罩擋風。
待他從貨倉回來時,發現周奕站起身凝望門口。
月光下,正有人影扛著鋤頭,踏著碎銀慢悠悠走來。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五柳先生的詩句在此刻具象。
燈火漸近,來者面貌越發清晰。
那是位滿頭銀絲的老翁,面板呈現古銅色,右手把著右肩上的鋤頭,左手提著串滿鮮魚的柳條。
“鴉道長”
老翁話到半截,忽注意到周奕,眼角笑紋:“喲,今日竟有貴客。”
他放下兩條鯿魚,又解下鋤頭末端掛著的野菜分了大半。
“你們聊,我且先走。”
“慢著,”鴉道人與他熟得很,熟稔地將魚與野菜兼得,“這貴客特來尋你,我只是半道將他截來。”
周奕溫聲道:“可是謝老伯?”
老翁拄鋤點頭,溝壑縱橫的臉上皺紋堆迭:
“老朽謝季攸,小道長,可是我兒託你來的?”
周奕略作沉吟:“也算是吧。”
謝老伯長嘆一聲,接過鴉道人遞來的粗陶茶碗,渾濁眼中早已瞭然。
“犬子.臨走時說過什麼?”
周奕正色道:“其實我與令郎素未謀面,只是遵照一個約定將家書送到這臥龍崗。”
說話間,將那家書從油紙中取出,雙手奉上。
周奕欲要寬慰,卻被鴉道人扯著袖角拽到一旁,又移來一把竹椅給老翁坐下,再將燈盞靠近。
燈影幢幢映著老翁側臉。
謝老伯顫巍巍拆開火漆,紙頁沙沙聲混著夜蟲低鳴。
周奕與鴉道人喝了好幾盞茶,謝老伯不知將信看了幾遍。
信紙摺痕愈深。
驀地,他閉上雙目。
山風穿堂而過,忽起身揭去風罩,將書信放於火頭,信箋觸火即燃。
周奕眉峰微動,瞥見鴉道人垂眸捻鬚,終是默然,沒去勸阻。
這萬金之書,頃刻化作青煙。
餘下灰燼,再沒了萬金之重。
謝老伯用佈滿老繭的手一攥灰燼,燼成碎粉,山風一吹,便在他掌心散開,化作了鴉道人《清淨妙經》中所謂的“空”。
“妙極!”鴉道人拊掌,“謝老頭你既逾古稀,何苦再添塊壘?”
“況這是令郎自擇之道,求仁得仁,雖壽短而意長。他既無憾,君若抱憾,反成其憾。”
謝老伯點了點頭,“多謝。”
“這兩年若無道長開導,我恐怕難以走出來。”
鴉道人笑了:“你贈我《洛神十三行》,為你做這點事情又算什麼?”
謝老伯沒應他的話,轉頭看向周奕:
“小道長,老朽這封信燒的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