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聽了他的話,微微一笑。
徐世績如得軍令,雙手一禮,調轉馬頭揚鞭朝東去了。
他一人一馬,看似孤單,實則不然,因為心中還裝著個割捨不去的人兒。
待馬速漸急,老徐回望一眼。
遠處青衣人影,已隨牧場眾人進入東峽。
想到某位天師有多麼記仇,他暗下決心。
“落雁啊,徐某定會帶著不世功勳,前來救你。”
徐世績想到梁王蕭銑,面色驟沉。
此人賬上掛名,乃是和密公一般最原始的欠債人,一旦清算,必是大功一件。
懷著對梁王的惡意,徐世績催馬更快周奕順著東峽往上,到了洞天入口,再次俯瞰草海湖光,心情別有不同。
竟陵郡、南郡大局已定,更顯悠哉。
不知不覺,淮河以南、長江以北大片富庶之地,都已在他掌握。
“咚~!”
周奕人還未至鑿口城樓,牧場守衛就早早放下巨大吊橋,跟著走出數十人,顯是知道他今日要回。
大管家商震把煙桿往腰後一別,提快腳步將他迎入山城。
牧場中人瞧著新鮮。
他們可是頭一回看到商大管家如此做派,一點架子也不端。
周奕客氣一聲:“怎勞煩大管家親迎。”
商震連連擺手,又解釋起來:“上次匆匆忙忙,不知公子駕臨,這一回哪敢怠慢。”
他還想上前牽馬,周奕翻身而下。
把韁繩遞給一旁隨行之人,這才一道入內。
儘管牧場內亂平息,也除去四大寇這個大禍患,但這幾日見場主時,她總是冷著臉,商震多少有點心虛。
一來被陳天越假扮,引得山城入了沙盜,導致許多房舍被破壞,至今還在修繕。
雖然無辜,卻也有失察之嫌。
二來便是他看人不準。
前段時日被一位俏夫人蠱惑,納為妾房,結果這苑兒竟與李天凡私通,早就是人家的女人。
這李天凡是個狠人。
為了成事,把自個的女人送了出去。
故而苑兒將商震拖在總管府,陳天越便放肆行事,不用擔心假的撞上真的。
知悉原委後,商震可是羞愧難當。
此事甚至成為牧場眾人茶飯之後的談資,商大管家得把包讓的橫練罡氣罩練成,否則臉面不夠厚,掛不住。
這時他接待周奕,自是一百二十分的用心。
差一點,他就變成了飛馬牧場的千古罪人。
周奕與商震朝內堡方向去了,東峽城樓上,正有幾個漢子齜著大牙,盯著陳瑞陽。
“老陳,聽說周公子來山城的第一晚,就被場主安置在翠煌閣,這可是真的?”
陳瑞陽不以為然:“這哪值得大驚小怪。”
“那真是好上哩。”有人說話直白。
也有人擔憂道:“只不過與牧場祖訓多有違背。”
撫遠馬幫的幫主柳志澤道:“別想那麼多。”
柳幫主帶著敬畏之色:“那晚周公子縱馬草海,在馬群中大斗群賊,對手可是在漠北跑馬的沙盜,縱橫黑水那麼多年,這次連兩位宗師都死了,這般英雄人物,我老柳佩服得很。”
“要我說,時移事改,祖訓也不是不能變。”
有人點頭,卻還有人在說牧場的傳統。
畢竟,這是牧場近兩百年的生存法則。
能在牧場中擔任要務的,就沒一個是外人。
這位來頭太大,入贅是不可能的。
陳瑞陽聽著耳邊嗡嗡亂叫,把手朝四下一撥:“你們一個個的.祖訓又有什麼要緊?以後養個娃娃放在牧場便是,還怕沒人繼承這份祖業.?”
陳瑞陽進入狀態,指點情緣,越說越離譜。
柳志澤隱隱感覺不對,聽到他們討論孩子姓什麼,不敢再八卦,及時逃離這個謠言圈子。
姓陳的膽子大,柳幫主卻不想去掃馬糞。
周圍的漢子們討論得過癮,實在是陳瑞陽懂得多,能叫他們聽得實在內容。
若說“鴻雁捎書”,他陳瑞陽就是一頭會說話的大雁。
“婁幫主,你不勸勸他嗎?”
柳志澤看到婁若丹在外圍,婁若丹皮笑肉不笑:“讓他過過嘴癮,就算少說幾句,也不可能瞞得過場主”
周奕上到山城高處,與幾日前相比,城內已恢復了七七八八。
牧場不缺人也不缺錢。
大批匠人從當陽、撫遠過來,快速修復破損的樓宇雕刻,崩壞的道路也填鋪新的青石板。
懂武藝的勞力比比皆是,對他們來說,從山下運來大石輕而易舉。
遊目四望,估摸著一個月內就恢復之前的繁榮。
商震將他帶入內堡,自己沒進。
周奕沒見到美人場主,想她應在忙碌,便先去後山看了魯妙子一趟,檢查了一下他的傷勢。
見他總是出神想些什麼,沒多打擾。
回到內堡,直奔翠煌閣四樓歇息。
諸事皆畢,心神安寧,便寬心睡了一覺。
待暮色漸合,聽到有人登樓。
周奕理好衣物,提前將門開啟,一位淡雅窈窕的姑娘看了他一眼,默默不言。
她挽著食盒走入房內,看到沒有整理的床鋪,曉得自己來得唐突,眼中異樣一閃而過,又被重重心事掩蓋。
坐在桌旁,商秀珣將食盒開啟。
陸續取出菜餚,油光滑亮的獅子頭,排列齊整的洞庭銀魚,還有一碟色澤光鮮的蘑菇青菜。
周奕與她對坐,碗筷只有一副,酒杯只有一盞。
見她不願說話,周奕也不多問。
最難問的便是心事,吃飯要緊。
商秀珣見他這般,便在一旁枕臂望著他,本來沒有胃口,看他吃的津津有味,竟也有了食慾。
微微抿嘴,後悔只帶了一人份的飯菜。
“你沒吃?”
周奕朝她眼神一瞅,已是洞悉。
“你吃吧,我待會兒再叫膳房做。”
商秀珣說了這句話後,便像是開啟話茬子,與他聊起牧場亂局後續與竟陵城中的事。
一直說到周奕將飯菜吃完,也沒有轉移話題。
周奕喝了小巧玉壺中的最後一杯酒,把玉杯朝桌面輕輕一叩。
“你在擔心魯先生?”
周奕知道她不會回答,馬上又換了個說法:“這幾日,你可曾去找過他?”
商秀珣遲疑片刻,終是搖了搖頭。
“那魯先生可有來找你?”
她又搖了搖頭。
周奕有些服氣,你們真不愧是父女。
“你曾道他是個失去了才懂珍惜之人,也自當明白這個道理。如果你有什麼想對他說的,哪怕是些難聽話,也不要憋在心中,否則日後追思,多為心結。”
商秀珣輕嘆一口氣,依然是那副口吻:
“面對這老頭兒,我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周奕不再勸。
她抬起頭,暫且將心事壓下:“兩郡皆已無事,你不如在山城多待幾天,我好叫膳房做好菜招待你。”
周奕嗯了一聲,老魯的事沒解決,這會兒確實不能走。
“我再等幾天。”
“倘若倘若魯先生真的撒手而去,我來給他出黑。”
周奕單手結印,豎在面前:“你見過的,我是個正經的陰陽先生。”
美人場主想到那幅畫,發自內心的笑了一下。
她笑這一下,可謂是近幾日破天荒頭一次。
各般事情堆積,總叫她面上沉霜。
故而在安排牧場修繕時,場主威儀撲面而來,叫牧場老人們都有些緊張。
這動人笑容轉眼消逝,鳳目更為深邃。
“老頭子他他還能活幾天?”
周奕毫不避諱:
“這陳年舊傷總與心神有關,魯先生能活到現在,乃是因為他寄情園林山水,把心神都分了出去。如今先動真氣,又緬懷舊恨,更對你揪心,已是一日不如一日。”
“依我看,他可能只有七日好活了。”
商秀珣的表情很是複雜,她本還想說話,又期待他再安慰幾聲。
看到周奕站到窗邊望遠,便將碟碗收入食盒。
眉鎖愁色,告辭一聲,下樓去了。
這一晚,周奕上到翠煌閣頂樓,邀月作伴,乘著晚風,在兩盞宮燈中央捧卷而讀,優哉遊哉。
飛鳥園中,美人場主望著翠煌閣上的燈火,女兒家的心思讓她生出一股,上翠煌閣與他夜話的衝動。
但一糾結後山之事,便沒了心情。
而在後山獨樓,正有一位老人一手執筆,一手舉杯,在竹篁前左右徘徊屈無懼頭懸屋頂第十一日。
申時末,周奕從後山直奔飛鳥園。
商秀珣見他匆忙,心臟猛得一緊。
“那老頭兒.”
周奕伸手斷了她的話:“也許這會是最後一面,快隨我來吧。”
這一次,她沒有再拒絕。
兩人一道前往後山,到了安樂窩地界。
商秀珣踏入了那棟木舍,沒有去看屋中各般雅緻之物,目光全在那個老人身上。
她有點邁不動步子。
周奕不敢耽擱,主動出手把美人場主手臂一拉,她順勢坐了下來,與老人目光平齊。
老魯對周奕露出感激之色,看向自己的女兒。
他坐得筆直,但臉上再無半點血色,氣息亦是微弱遊絲。
商秀珣看了看周奕,周奕無奈搖頭。
她心中大亂,卻皺著眉道:“你氣孃親許久,怎不多氣我幾年。”
魯妙子儒雅的臉上展露笑容:“老頭兒倒是想,卻已是無能為力了。”
“青雅走時,我本該隨她而去。但為.為父對你放心不下。”
商秀珣露出一絲怨恨:“我何時要你操心?!”
魯妙子帶著歉意:“秀珣,為父對不起青雅,也對不起你。可惜,上天不會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
商秀珣在心中嘆息,想到孃親,又望著眼前生命逐漸消逝的老人,她收住了傷人話語,只低哼一聲。
眼底深處,自有旁人瞧不見的傷感。
魯妙子看了看周奕,習慣性喊道:“周小友咳,咳,周小子,當今天下風雲莫測,秀珣掌控牧場,雖然光鮮,但背後諸般兇險,我在案上留了兩封書信,一封給秀珣,另外一封便是給你的。”
“我即歸冥途,本欲與她多作交代,但秀珣與你交心,我再沒什麼放心不下的了。”
商秀珣沒想到他會說這些,心中異樣閃過一瞬,又揪心起來。
“魯先生,真想與你再飲一杯六果釀。”
魯妙子看著他,笑道:“讓秀珣陪你飲吧。”
商秀珣喘了一口氣,忽然道:“老頭子,你.你再挺一挺,陪我去孃親的墓碑看一眼。”
“讓周奕陪你去吧。”
魯妙子似是感覺到女兒對自己的態度有變,欣慰一笑,怕她有所傷感,便安慰道:“人生在世,只是白駒過隙,當你以為生命永遠都不會到達盡頭時,眨眼間便到了呼吸著最後幾口氣的時刻,你們珍惜眼前時光便好,不用對我起什麼愁思。”
“周小子,女兒,老頭兒這就去了.”
他就要閉上眼睛,周奕已電閃一般來到魯妙子背後。
“魯先生,得罪了!”
魯妙子微微搖頭,沉沉閉上雙目。
商秀珣已是感受不到他的氣息,只有周奕舉手鼓盪出的勁風。
她的表情再也壓抑不住,目中晶瑩閃爍。
整個人站了起來,左手握緊,右手攥著左袖。
曉得周奕會在老頭兒臨死前一試,故而不敢打擾。
站了許久許久,半個時辰過去。
殘陽如血,周奕的臉上滾下豆大汗珠,終於,他撤回掌力,將魯妙子的身體伸手扶住。
商秀珣彎下腰,擦去他的汗水。
周奕微微搖頭:“我已經盡力了。”
話罷,將魯妙子的放在他早就準備好的床榻上,蓋上了一層嶄新的大紅色棉被。
商秀珣站在床邊,佇立良久。
周奕取來那兩封信,找到給自己的那封信,將另外一封厚厚的信遞給商秀珣。
她站在床邊,望著安詳的老人,將信拆開。
這封信耗費了魯妙子極多心神,把以往所有想說的話,盡數道來。
甚至,一直從她小時候說起。
商秀珣只讀此信,登時明白,老頭兒並非那麼無情,而是一直默默關注、守護她。
只是他疏忽於情感,不太懂表述。
否則,商青雅也不會黯然神傷。
讀著讀著,目中垂下淚來,往日怨恨,逐漸淡去。
“爹”
商秀珣生出悔意,沒能在老頭兒生命最後一刻與他和好,想到如今父母皆去,天地悠悠,無限悵然。
眼淚愈發止不住。
她行商天下,交好各大勢力,坐擁豪富權勢,人言高貴清冷,孤芳自賞,可這一刻,是她從未有過的脆弱。
這時身旁有一道青影站來。
她心中空落已極,只憑本心所想,竟一時忘了男女之羞,投入懷中,嚶嚶抽泣。
以她的脾性,若非心神皆傷,行止必然有度。
可這一刻,念這天下間,能站在自己身前的又有何人?
周奕本欲安慰,也是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