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漢子眉頭大皺。
方才他還是一副掌控全域性的樣子,眼下卻遲疑不決。
單雄信暗暗叫妙。
俄頃,那金紫大營的漢子從背後取下短矛,置在掌心緩緩轉動。
他腳下的斑駁牆壁塌過一半,內空而松,厚不及三指,此時雙腳慢踩,不見土屑下墜,泥丸滾落,可見控力拿巧之能甚為高明。
似乎隨時都要動手!
可這漢子的下一個舉動,卻讓周奕與單雄信兀自一怔。
見他從牆上一躍而下,忽將短矛復插背夾。
眼中殺氣、臉上戾氣,轉瞬消散個乾淨!
方才兇巴巴要殺人的樣子,現在竟朝周奕擺了個笑臉。
看樣子,還頗為真誠。
周奕自問從他表情上看不出破綻,一時間拿捏不定。
不打了?單雄信冷聲提醒:“什麼意思,難道你要說自己不是金紫大營的人?我可是在張須陀的陣中見過你。”
“莫要動怒。”
喻姓漢子應了一聲朝周奕笑道:“周天師,我敢與你賭一個五銖錢,此時你定然是如墮煙海,不知我為何變卦。”
周奕朝懷中一摸。
“叮”一聲響,將一枚銅板彈給了那漢子。
“這個銅板算你贏了,說說吧。”
喻姓漢子接過,頗為欣喜:“我當珍藏這枚五銖錢,它可是意義非凡吶。”
又道:“我在大營中見過你的畫像,也瞭解過你在雍丘所作之事。喻某自問做不到,故而對你心生佩服。”
“如今這亂世,人心叵測,各為其主,你爭我奪,少有人會關心夾縫中的無辜之人。周天師是一個例外,這是讓我緊記你的理由。換一個金紫大營的人到此地,不一定能認出你來。”
周奕沒把這些恭維之詞放在心上,“僅是因為如此嗎?”
“當然不止.”
喻姓漢子道:“我有一位姓謝的朋友,他行事與你很像,身懷動人的君子之德,唯獨缺了你這份.奸詐。”
“這可不是貶低.”
他拋著那枚銅錢道:“方才我們敵對那一刻,這枚小小銅錢竟影響了我的心神,離奇得很,我可是第一次碰上。”
周奕也看向那枚銅錢:“你這位朋友可在扶樂?”
喻姓漢子停下拋錢的動作:“他死了,在徵高句麗的路上。”
“張將軍並沒有傳達要殺你的命令,故而我在此處,與周天師不算敵對關係。”
他又看向單雄信:“此人在濟陰縣造反殺官,卻是朝廷要殺的反賊。”
“擾民之官,死不足惜。”
單雄信豹眼一瞪:“我若傷愈,你此刻有膽量對我說這番話嗎?”
喻姓漢子咧嘴一笑:“我只是一個軍漢,奉命行事,你這話說的不錯卻沒法激我。”
“所謂敵之害大,就勢取利,剛決柔也。”
“趁火打劫用在陣前,乃是妙計。”
周奕指了指斑駁牆壁:“你把銅錢還我,再跳上去,我們重新打過,瞧瞧我說的話是恐嚇你的,還是確有其事。”
“欸~!”
喻姓漢子又拋起那銅板:“我們在外賣命也是混口飯吃,有錢就有飯,哪有把拿到手裡的錢再還回去的道理。”
“看在周天師的面子上,我可以不殺他。”
周奕還待說話,喻姓漢子又道:“或許周天師覺得我說殺就殺,大言不慚。”
“但方才你也聽這位單賊頭說過,我金紫大營從不單獨行事。只要我呼喚同營兄弟,局面可還是天師能掌控的?”
周奕摸著下巴:“說出你的條件。”
喻姓漢子朝單雄信一指:“買他的頭,我要一萬兩黃金。”
單雄信愕然一笑:“單某的腦袋竟這般值錢,周兄弟請立刻殺了我,這筆錢我心甘情願讓你賺去。”
周奕拍了拍單雄信的肩膀,“稍安勿躁,一萬金不過是九牛一毛。買兄弟一顆頭,大大的划算。”
單雄信豹眼瞪大,不信他如此豪橫。
見周奕轉頭對喻姓漢子道:“今日先付你一枚銅板,剩下的錢等我找到李密再說,我是他的債主,他燒了我的夫子山,起碼要賠我十萬兩黃金。”
“你要是等不及,直接尋李密要也是可以的。”
喻姓漢子搖頭:“概不抵賬。”
周奕凝視著他:“那請你劃個道吧。”
見喻姓漢子朝懷著摸索,將一封信彈給周奕:“你幫我送一封信。”
周奕微微皺眉,朝信封一看,沒見到署名。
搞不清這漢子的目的,隨口問:“誰的信?”
“朋友的。”
周奕猜道:“是你方才所說,姓謝的那位?”
喻姓漢子聽罷點了點頭。
他想起故人,稍有所嘆:“馬蹄踏碎天涯路,酒旗招展故人來”
“哼哼,再也見不到了。”
收拾情緒,扭頭對周奕道:“其實,這是一封家書,我帶在身上很久,卻不敢完成朋友的遺命。他有一個老爹在南陽,我沒法將這個殘酷的訊息帶回去。”
“正巧,今日遇見了你。”
他長舒一口氣:
“周天師是一個與他同懷君子之德的人,又懂道門之學,黃老之說。你幫我送這封家書,若他老爹問起,你能比我回得更好。”
喻姓漢子目視北方,彷彿望見了遼河水,悠悠道:“一封家書抵萬金。”
“這一萬金,正好換他的腦袋。”
周奕沉默幾許,問道:“送到什麼地方?”
喻姓漢子答道:“南陽,臥龍崗。”
周奕權衡一二,在喻姓漢子注視下,最終將這封家書揣進懷裡。
一萬兩金子帶在身上,連他也感覺到沉重。
那喻姓漢子卻感覺身體輕便了:“多謝。”
“人一老,有時會擔心奇奇怪怪的事.”
“在下姓喻,名行者。若老伯問起,請告訴他我也死了,這樣老伯便知道,我們兄弟黃泉有伴,並不孤單。”
周奕點了點頭,“會幫你帶到。”
“告辭。”
喻行者朝周奕拱了拱手,裝作沒有看見單雄信,一個躍起過了牆壁。
幾息之間,消失在此。
“金紫大營中的都是這種人嗎?”周奕頗為好奇。
單雄信搖頭:“絕非如此。”
他忽然又罵道:“這姓喻的混賬東西,讓我短短時間又欠了兄弟一條命,這下一輩子也還不完了。”
“他沒說清周兄弟的身份,不知是哪裡的大龍頭。”
還有‘天師’之類的稱號,單雄信受了傷,心神本就不盈,此時腦袋像是一團漿糊,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老兄不在雍丘,不知情屬實正常。”
“我是雍丘夫子山上的太平道天師,”周奕想了想,又加了句,“算是太平教主。”
“太平道!”
單雄信恍然大悟,與太平道相比,他一個梁王臺賊頭,果然是小巫見大巫。
人家追溯到東漢,傳承悠久,掀天下之亂,以三十六方戰九州,這才是朝廷眼中的大反賊。
周兄弟還是此中教主!果然是人中龍鳳。
經此一役,單雄信對周奕生出的好感可不是一星半點,知他有德有才又有智,加上這還不完恩情於是心下有了定計。
這時一臉肅穆,頗為認真地說道:“不瞞兄弟,我殺了那擾民之官後,聽聞翟讓乃是當世英雄,出了曹州便想去尋他,哪知一路被追殺才至此處。”
“今日見了周兄弟,方知是天意。”
“這兩命恩情無從償還,不談虛妄來世,就請兄弟給個機會,讓我入太平道。衝鋒陷陣也好,看守山門也罷。這一身蠻勇,不必吝惜,但憑驅策,生死無悔!”
話罷不顧傷勢,納頭欲拜。
周奕哪能不喜,嘴角都快壓不住了,上前攙扶:“此乃太平道之福,不過現在夫子山道場被毀,我正流落江湖,沒個著落。”
單雄信反應極快,提議道:“那也簡單。”
“正巧要送這家書到南陽,臥龍崗可是武侯出山之所,此地承東啟西,連南貫北,端的是個好去處。”
又半開玩笑道:“不若紮根南陽,再立道場。夫子山天師沒了,就去做個臥龍天師,豈不美哉?”
周奕乍一聽,這倒是個不錯的想法。
不過相比於雍丘,南陽可就難混多了。
雍丘就一個渾元派勢大,南陽卻是大舞臺,幫派林立,高手眾多。
比如在南陽的天魁派,一個天魁道場的弟子就不下萬人!可就這樣的實力,在南陽還只算平庸。
因為與之分庭抗禮的勢力,還有七個!
這個世界的南陽,就是如此可怕。
“可以去臥龍崗瞧瞧。”
周奕應了一聲,也等於是應了單雄信入太平道一事。
單雄信還想來個充滿儀式感的拜教主,周奕都給免了。
“當下還是以你傷勢為要,等你恢復個幾日,我們便立刻出扶樂,脫離這個險地。”
單雄信一下安定下來,精氣神比方才好了不少。
又恢復霸氣道:“若我有一匹好馬,一條馬槊,只要傷勢無礙,就算扶樂城門有兵把守,我也有把握來去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