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津渡附近的人心旌搖曳,矚目遠望。
直至那一舟消失在視野中。
不知何時,悠揚的唱曲聲也消失了。
“小妹,方才那位就是你說的恩人?”
返回燕趙的路上,沈家大兄在說話時,壓不住心中驚異的情緒,哪怕他素來冷靜。
“嗯,就是這位恩公。”
沈巧蘭依舊帶著恍惚之色,回話時,她已站在渡口幾里外的商鋪前,不禁又回望一眼。
她情緒起伏很大,沒想太多。
一旁的沈家二哥卻察覺大兄異常:“小妹這恩公的武功好生厲害,大哥走南闖北,見識廣博,可是識得他的路數來歷?”
又正色道:
“我家雖非大族大派,但知恩圖報的道理還是懂的。”
沈家大兄兀自搖頭:
“若是尋常江湖人,總能找個理由報答,但這位恩公來歷太不尋常,以致.以致方才我也不敢輕易開口。”
“倘若不是親眼所見,實難相信小妹是被他所救,不過,江湖傳言說他嫉惡如仇,看來是半點沒錯。”
“哦?!”
青年聞言一驚,從未瞧見大兄這般表情。
燕趙之地最出名的人物,自然是夏王竇建德,大兄與竇建德偶遇時,也是不卑不亢,渾不似此刻失魂蕩魄。
能比夏王還叫人佩服的人物?
他一念及此,想到近來傳聞,青年後知後覺不由兩眼發直,驚撥出聲:
“難道.難道方才那位竟是道門天師不成!”
中年大兄點頭:“就是他啊。”
“放眼天下,除了天師誰還能無視黃河濁濤,借風逆流?去年年關時,聽聞潯陽一地大江冰封,天師所在,皆成雪國世界。這已是難以揣測的非凡武道境界。”
“就像方才那一舉一行,我仔細回想,沒有哪一點是我能看透的。”
“都是練武之人,卻沒法比較。”
他驚歎不已,不顧發呆的二弟,對沈巧蘭道:
“小妹,這結果雖大出所料,但知道恩人是誰,總算了卻你一樁心事。”
沈巧蘭嗯了一聲。
沈家二哥回過神來,徹底明白了大兄那些話的含義:
“聽說孔德紹又將宗城人呈來的玄珪送給夏王,樂壽城中張貼了榜文,夏王也擁護天師,想來用不了多久,九州便會歸於一統。”
沈家大兄附和點頭。
竇建德得到第一塊玄珪時,孔德紹獻言‘古時夏禹親受符命,上天賜給玄珪。現在吉兆跟夏禹一樣,應當稱為夏國’,如今燕趙的夏國就是這麼來的。
聽說這第二塊玄珪,上刻周唐二字。
這位孔子的第三十四世孫又說:“唐乃是唐堯,上古明君,周乃天師,為天下之師。既指明君聖德仁厚,又為師表教化萬民。這是吉兆,夏始堯帝,今週而復始,當歸附周唐.”
孔德紹的話一出,竇建德大笑稱善。
於是榜文就貼在樂壽。
此番燕趙之夏歸於周唐,可謂天命。
他們來自燕趙,自然對這些訊息瞭如指掌。
沈家二哥說完,又對自家妹妹提議:
“對於這位,我們已難做到‘知恩圖報’,不如回到家中,擺香火供奉起來吧。”
話罷,又看見妹妹點頭。
三人帶著異樣心情朝燕趙而去
……
周奕從東郡往西,正好路過東都。
他到紫薇宮時,獨孤峰召集了眾多能工巧匠,正在大業殿附近忙碌,主要是修葺殿宇各處瑕疵。
自東都詔書公佈以來,紫薇宮已無人居住。
楊侗從皇泰主,又成了越王,並重新開闢王府。
紫薇宮中沒有大興土木,卻也將舊物換新,以待新君。
周奕突然來到紫薇宮,自然引發轟動。
他沒與獨孤峰聊幾句,大致看了看那些翻新的宮闕,就直接去了廣神的藏書樓。
這裡比楓林宮的規模更大。
不僅有更多藏書,樓下還有一座巨大丹爐,顯是為了煉製長生之藥。
那丹爐的形狀,很像周奕印象中太上老君的煉丹爐。
在某個世界,這口煉丹爐最終落在二鳳手上,方士為他煉丹,換得大夢一場。
想到眼下的二鳳,那種離奇的差異感,讓周奕不禁壞笑了一下。
“陛下。”
範憶柏、邱暉聽到書樓下有腳步聲,趕忙迎來。
天下已成定局,他們是越喊越順口。
二人來東都有一段時日了,心情依然激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是第一批受差遣往返江都與東都辦事的,儘管只是圖書管理員,那也是上達天聽,由天子親口安排,在他們看來,榮耀得很。
尋常長官就是在太府寺兢兢業業混一輩子,也沒這際遇。
“那些丟失典籍的名錄,可整理出來了?”
範府卿道:“一共丟了一百零七冊,共計九百八十卷。這些名錄我們都有記錄,仔細核對數遍,一卷也不會錯漏。”
邱少卿稍作解釋:
“當初隋皇渴望煉長生丹藥,故而其中有不少方士遺留,比如戰國的羨門子、秦之徐福,據說有方士從瀛洲收錄秘要,記載了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中的長生秘密”
這些東西玄之又玄,多半是方士借個名頭忽悠人的。
但是,他們的一些經典卻值得一觀。
說到藏書樓中的收藏,二人下了苦功,此刻將這些冊目背出來也不算難事。
但邱少卿很快就把聲音給收住了。
因為又有一道腳步聲,從書樓最高層輕快而下。
二人曉得是誰,半分不願拖延,趕緊告退。
他們邁開步子,頭也不回一下。
在江都已見過一位,不知怎的,東都這位給他們帶來的壓力更大。
周奕沒等人下來,笑著跑了過去,順著木梯將下來的人截在半道上。
樓梯二層銜接拐角處,一名著玄色裙裾的姑娘看到他的瞬間,溫情笑意立時在清麗絕倫的臉上化開。
“周小天師,你又在哪兒耽擱了?”
小鳳凰手中還有一本沒放下的書冊,這時倚欄衝他眨了眨眼睛。
下一刻,她腳下一空。
人已經被周奕橫抱而起。
“去了滎陽,之後順便跑了一趟魏郡。”
周奕把事情簡單一說:“竇建德已然來信,所以要不了多久,我就不用再四處奔波。”
“我本打算早點將長安的事了結,再回東都尋你,那樣就能待很久。”
“可是一想起小鳳,我就忍不住朝東都來了。”
獨孤鳳連聲笑了起來。
而後又仰頭親了他一下,含情脈脈道:“周郎,我也想你。”
“你離開沒兩日,我就開始打聽你的訊息。”
周奕正感動,忽覺腰間被一隻小手捏住,再看向她時,獨孤鳳給他一個你自己體會的眼神。
“小鳳,別動手。”
“你不與我說說美人場主與青璇的事嗎?”
獨孤鳳一時看他一眼,一時又把目光移走,帶著嗔怪,又含著幾分笑意把俏臉鼓起,像是生氣卻煞是可愛。
她又道:
“待九州安定,定然會有人說起大唐周天子的風流韻事,那可精彩異常。”
周奕順勢道:“那就叫人多散播一點我與小鳳的事,讓人人都知道我們情孚意合相親相愛,這也沒什麼不好。”
獨孤鳳橫了他一眼,唇邊笑意更深,竟沒反對。
“你你別轉移話題。”
“她們沒什麼好說的,就是我與她們一起喝酒,你若想加入,我們一起喝就是。”
獨孤鳳給了他一記‘用力’粉拳。
周奕將她抱緊一些,獨孤鳳就沒處揮拳了。
“走,我給你個驚喜。”
“什麼驚喜?”
周奕沒回應,帶著她來到書樓頂樓,之前他來過這裡一次,是個安靜看書的居所。
只不過被重新佈置了一番。
四下的陳設,都是他喜歡的,可見是獨孤鳳親力親為。
見周奕一臉滿意,獨孤鳳笑了起來。
因等著他所說的驚喜,故而沒提周圍放的字畫典籍。
屋內浮細的檀香微微晃動,周奕坐在了她之前看書所坐的軟榻上,把她手上的書放到桌上,跟著取來一支短簫。
“是這個?”
獨孤鳳指了指竹簫,雖不嫌周奕送的東西,但她對琴簫鼓瑟並不精通。
“不是。”
周奕沒多話,拿起竹簫吹奏起來,曲調是清樂舊曲,隋廷保留的“陌上桑”。
他並不熟練,故而沒有多少技巧,只有感情。
聽著生澀,小鳳凰卻很喜歡,就在他懷中安靜地聽,時而看他認真的模樣。
等“白頭吟”“烏夜啼”接連奏完之後,獨孤鳳好奇問:
“你是什麼時候學的?”
“之前一直髮聲不準,也是近來才能奏出完整曲子,這比練功難上百倍。”
“你自學的?”
周奕低頭對上了那道溫柔的目光,他說什麼,小鳳一定是信的。
“嗯是青璇教我的。”
獨孤鳳沒好氣道:“雖然我喜歡,但這不算驚喜。”
“你可是頭一個聽到的。”
“那也不算。”
“真不算?”
“嗯。”
獨孤鳳說罷,發現周奕不說話了,卻用灼灼的目光盯著自己。
她直接認輸:“你說算就算,人家和你鬧著玩的,你別這樣盯著我。”
“小鳳,你好好看。”
獨孤鳳不說話,把他不老實的手挪開。
周奕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我們和上次一樣好不好?”
小鳳凰遽地飛紅上臉,帶著點窘態看他一眼,似惱似憐,姿容有那麼明豔就那麼明豔,又用力錘了他一拳,二目微眯道:
“別在這兒.”
她的話斷在這裡,兩人的氣息很快融合在一起。
屋內的檀香靜靜燃燒,
沒有風,帶著一絲果木香氣的青煙卻不斷晃動,像是蘆花探入平湖中攪起的漣漪。
檀香不斷燃燒,最終成了一撮香灰。
到最後,落入了香爐中。
良久之後,獨孤鳳還是和之前一樣趴在周奕懷中,只是氣息紊亂,呼吸間更有股熱量。
她仰起染著胭脂色的臉,‘用力’咬了他一口。
“你壞死了。”
周奕攬著她,溫聲道:“小鳳這麼可愛,定然能有個可愛女兒。”
獨孤鳳柔情無限地舉目看他:“沒準是一個和你一樣喜歡哄騙人的小子。”
“那我們就再努力努力。”
她甜蜜一笑,但很快,在感受到異動後,又露出‘可憐’之色,聲音輕顫道:“別周郎,人家已經服輸了”
周奕見到那請求憐惜的表情,有些小得意。
二人相顧而視,心中流淌著柔情蜜意,彼此笑了,又抱得很緊。
周奕慢慢將離開江都之後的事當作故事一般說給她聽。
說說笑笑,時間過得好快。
直到天黑,他們才出紫薇宮,返回獨孤府見祖母。
周奕本是要直接去長安的。
可小鳳不願一道去,一方面長安高手眾多局勢混亂,二來她想留在東都幫他將紫薇宮佈置一番。
周奕心中不捨,翌日也不趕路了。
他拉著獨孤鳳在東都城內行走,這一次,城內很多人認出他的身份。
因此,獨孤鳳與他成雙入對的訊息,自然傳遍城頭巷陌。
周奕專挑人多的地方走,有宴場,也湊個熱鬧。
之前的洛陽八貴之一,黃門侍郎趙從文撿了個大便宜。
他的兒子娶妻。
二人一道出現在趙府門前時,這可把守門管事的帽子都嚇掉了。
趙從文聽到這一訊息,先是受寵若驚。
接著激動狂喜,嘴巴能咧到耳後根。
同來慶賀的盧楚、郭文瑞等人,無不露出羨慕之色。
周奕本意只是與小鳳一道喝杯喜酒,湊湊熱鬧,沒成想被請到首席首位,還受到兩位新人拜見。
與趙從文結親那一家人來此河內,也是一方大族。
這向氏一族不僅有人當朝為官,在泉州當刺史,家中經營藥材生意,是一方大富。
他們沒想到,親家這次竟請來這樣的大人物。
對於喜結連理的新人來說,絕對是一場造化。
周奕不願搶了新人風頭,喝了幾杯酒便走。
趙從文將他們送出去後,回頭大敬獨孤峰幾杯,女兒與賢婿走後,獨孤總管紅光滿面,豪飲酒水。
今時不同往日。
大隋亂世以來,四大閥都有凋零之象。
獨孤閥原本只有老夫人撐場面,最有危機,一旦老夫人過世,獨孤家後繼無人。
沒成想,在即將到來的新朝程序中,局面最糟的獨孤家異軍突起,馬上要成為大贏家。
一看到這小老頭大笑喝酒。
盧楚、郭文懿等人心中發酸。
只嘆這老小子走運.
“你不太習慣這種場合?”
“嗯,”周奕拉著她的手,有什麼就說什麼,“我僅是想讓咱們的事傳得更遠,叫所有人都曉得小鳳與我琴瑟相和。”
“喝一口酒水只是順便的。”
“他們執禮甚恭,我不想搶了主家人的風頭。”
獨孤鳳聽了他前面的話,甚為高興。
聽到後邊,瞬間明白了他的心境。
“周郎,這卻是你想岔了。”
“哦?”
“趙侍郎可不會覺得你搶風頭,你待得越久,他才越高興。參與喜宴的人很多,身份各不相同,你在與不在,他們都會分個主次。他們將你當成未來的天子,故而執禮,這再正常不過。”
“只要你不是破壞主家人的事,他們執禮再恭,所有人都不會覺得奇怪。”
獨孤鳳眸光明亮,像是看懂了他,笑道:“是你心中對‘禮’的看法與他們不同,認為他們不用那麼低微,可這一切都合乎周禮。”
“江湖人的交往自然豪邁,可你要做的是天子。”
“天子最重要的事,就是治理好國家,做一個明君,受民愛戴,這便是你對他們的‘禮’。”
獨孤鳳的唇角勾起弧度,周奕又直直看她。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