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主張新政,主張變法眾所周知。
眾人心底所認為的變法多是如王安石,張居正那般,以剛猛治理天下,蕩盡一切,革除頑疾。如此學說經過林學的普及,近年來朝野為王安石發聲的意見很多,他的學術早為不少官員所認同,不再似以前全天下一窩蜂的摸黑了。
而今讀書人哪個不知王,張二學都不好意和人打招呼,其流傳程度就如同當年不知陽明心學一般。
現在又多了管仲變法。
於是管子成了除了研究王安石,張居正學說外的第三人。
新民報也不是單純的說教,而是以辯論的方式刊載。
報上虛構了兩名讀書人,以爭論的口吻對管仲辯儒進行辯論,這等方式令人耳目一新。
至於新民報上如何刊載的?
“相地而衰徵,即按照田地的貧瘠不同來徵收稅賦。此法近似於虎頭鼠尾冊,而管子早在春秋時就已提出。”
“官山海,讓百姓經營礦山,官府從中抽稅,對於礦山開採之利,官府與百姓三七分成,其旨在於官督民營,今日淮南鹽法變為綱運法即是法此。”
“至於稅賦,管子提出二歲徵稅一次,豐年十取其三,中年十取其二,下年什取其一,而到了災年則不徵稅。用管子的話而言,故萬民無籍而利歸於君也。”
“此外管子變法,最重則為輕重之術,管仲設立輕重九府,講究以貨幣調控民生經濟。”
“管子主張,黃金刀幣,民之通貨。意為貨幣在於流通,而不可簡單視為財貨。”
“其輕重之術在於,國幣之九在上,一在下,幣重而萬物輕。萬物而應之以幣。幣在下,萬物皆在上,萬物重十倍。”
新民報在這裡怕百姓不懂故而註解,貨幣九成在朝廷,一成在民間流通,則是錢貴物賤。如果貨幣都在民間流通,則物貴而錢輕。
“管子還數度不戰而屈人之兵,如臨近齊國的萊、莒產二國產茈,管仲讓齊國以高價收茈,讓兩國百姓爭相種茈,而放棄耕作。”
“第二年齊國又禁止茈之市易,最後萊、莒之君不得不向齊國請服。”
“用人上管仲則言‘德義未明於朝者,則不可加於尊位;功力未見於國者,則不可授以重祿;臨事不信於民者,則不可使任大官。’
”以品德,功績,誠信三等用官,官員不僅講品德誠信,也講事功。故而古人言管子的治國之道為‘輕重魚鹽之利,以贍貧窮,通輕重之權,徼山海之業。”
“當然最切於民生乃‘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老百姓唯有吃飽肚子,身上有衣服穿,方談禮節榮辱。”
終於另一名士子言道:“你方才說的都有道理,但倉廩實而知禮節不可。難道普天之士吃不飽飯就不知禮節了嗎?如此只要有人吃不飽飯就可以打著這一句話的名義起來違上了?如此綱常何在?君臣何在?社稷又何在?”
“那位不食嗟來之食最後餓死的乞丐又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此言固有幾分道理,但不可以用來經緯國家。”
另一名士子繼續以應答方式對曰:“此言至聖先師難道不知嗎?在論語中,至聖先師提及管子有四句話,除了一句批評管仲器小,奢侈,不知禮,其餘三句都是稱讚管子的。”
另一人則道:“其實你我也看得明白,聖人對於管仲的評價就是私德有虧,但卻有大功,可是論起來不如周公,不如三代聖王。”
“我今日論此不是來爭管子之地位,而是爭管仲是否是我儒門先賢。你說私德有虧,不可為聖賢,但子夏曾言,大德不逾閒,小德出入可也。”
“難道一定要歸於三代才是儒家聖賢嗎?管子之變法也是兼顧厚民與富國強兵。只要是厚民,以蒼生為懷,就是達到了一個仁字。至聖先師不就說了管仲如其仁,如其仁。咱們儒門可是以一個仁字貫穿始終的,由此可見管子乃我儒家一派。”
文章寫得很淺白,這也是新民報的風格,方從哲常常讓經過六年義學學堂畢業的販夫走卒讀新民報上的文章。
這就如同白居易拿詩念給老嫗聽一般。
其中那句‘倉廩實而知禮節’可謂深得人心,比起士大夫們動則說教,這句話老百姓更能接受。變法的道理講一萬句,都不如比先讓老百姓吃飽喝足來得實際。
兩名士子還在最後以如此爭論收尾。
“厚民愛民與富國強兵相左,一個儒家之說,一個法家之學,又如何能融會貫通呢?”
另一人道:“厚民與富國非一左一右,而是同舟共濟。所謂將欲取之,必先予之。老百姓不富,朝廷又如何能富,先富百姓,才能富國家。”
新民報刊載的管子學說在百姓中引起了很大的轟動,這一次不僅是讀書人,連下層百姓也深受鼓舞。
由下至上,水到渠成之勢,也在醞釀之中。
當然不少士大夫們質疑林延潮是否能說到做到,畢竟現在事功學派還未以實事見功。而原先厚民的番薯之策,反被王錫爵送給了他另一門生李三才。李三才也憑此功比原先早了三年出任淮督。
對於事功持有反對意見的大部分還是老儒生,大部分讀書人以及舉子們都是務實的(不會與自己的功名過不去)。
管子一書在京中大賣,不少讀書人們順應科舉風向專研起管仲的經世致用之學來。
這一年大比。
事功學派此時氣勢如虹,林延潮此刻如日中天,作為他的門生一朝及第,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由此推動之下,管仲辯儒之事,日漸成為人心所向。
林延潮也因科舉事,而身負海內之望。不少人認為林延潮會趁勢進行變法之事。
萬曆二十六年二月,文淵閣值房中。
張位因上疏天子請皇長子婚冠之事,而遭天子訓斥。
張位為何在此事上觸怒天子?因為已是萬曆二十六年了,皇長子已經十八歲了。
自明朝開國以來,從沒有一國儲君晚婚晚育至此。
群臣逼迫下,張位也覺得難辭其咎,於是上疏天子請求為皇長子先行冠禮,次年再行婚禮。
張位本以為憑去年朝鮮退倭之功,銀幣改革之事,能夠打動天子看重,再大不了石沉大海(留中)。
但不知為何天子這一次卻下旨以另外一件小事訓斥了張位,指責他不恭。
張位於是上疏請辭。
張位走了,內閣就是林延潮主事,天子當然不準。
林延潮與沈一貫商議了一陣國事,很多地方二人看法不一致。
林延潮自認為現在的政見已是保守的了,但沒料到沈一貫卻比他還要保守。
如此就商量不下去了。
閣吏給二人奉茶後,沈一貫忽道:“林閣老,沈某近來讀宋史蔡京傳有所得。蔡賊在位時遍行所謂的厚民教養之政,於州府縣設居養院、安濟坊和漏澤園,其制十分完備。”
“然後又於崇寧年間大力興學,不僅在全國遍設學校,還設算學,書學,畫學,罷科舉以學校取士,這興文教之事,古今沒有一位宰輔當政能與他相提並論的。”
林延潮心知,沈一貫這是在指著和尚罵禿子。
“你道蔡賊沒有相才否?不然也,當年王安石當國常感嘆天下無才可用,言自他之後,唯有王元澤,蔡京,呂惠卿可以持政柄。”
“然蔡賊謀國,卻為了邀寵固位,投上所好。蔡賊真欲媚上否?宋徽宗曾五罷其相,蔡京每聞宋徽宗欲將其退免,輒入見祈哀,蒲伏扣頭,實無廉恥至極。後蔡京不得不斂財供上揮霍,結黨以自保。”
“蔡賊為相日熟,宋徽宗不知其奸嗎?然而已離不開他斂財。朝廷雖富裕,卻失了民心,才有了靖康之事。林閣老,此為前車之鑑,你之相才吾所不及也,但如何有才幹也當仰天子鼻息方能有所作為。為人臣者庸而誤,誤小,以奇而誤,誤大啊!”
沈一貫的話確實有道理,對當今皇帝的信心,林延潮並不認為會比宋徽宗強多少。
林延潮失笑道:“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木前頭萬樹春,沈閣老太過憂心了。”
沈一貫沉吟道:“林閣老,沈某的意思,你還不明白。你之才幹足可撫世,但眼下不得其時,故而處置國事當以靜攝為上。當然有日你為元輔權傾天下時,就當我這番話沒說過。”
林延潮聞言突道:“聽聞沈閣老有一子極有才華,為朝野公認進士及第不成話下,此事可有?”
沈一貫一愣然後道:“林閣老說得是吾兒鴻泰吧,確實有幾分才華。”
林延潮道:“那他現在何處?”
沈一貫惋惜道:“他千里從浙江至京師要赴會試。但吾鑑於當年張蒲州,申吳縣其子中式,被魏,李彈劾前車之鑑,於是不准他參加會試,為了此事…小事一樁不意入宗海之耳。”
林延潮道:“沈閣老,父子情重,人倫事大,不如讓令郎參加,若朝野有人議論,我來擔之。”
“此事不敢承林閣老之情。”
林延潮見沈一貫雖是拒絕,但神色有幾分意動。
但見林延潮道:“沈閣老我知你之情操,但這辱行汙名,不宜全推,引些歸己,可以韜光養德。”
“何況這閣外之人看我們似不和,但你我都知,和則必去一人,唯有不和則可兩自相安。但是咱們私下間大可不必如此。”
沈一貫面上點了點頭。
數日後,張位重新復出。
但不久張位遭御史劉道亨彈劾,歷數張位數十條大罪。
此事起因在南京工部主事趙學仕,因為牟取私利被侍郎周思敬彈劾,吏部準備將他貶至邊關。
這趙學仕是誰,大學士志皋族弟,他被坐事議調如何能忍。
趙志皋致信張位,並言自己致仕在即,在朝中人微言輕,各部官員都不把他放在眼底,所以請他幫忙。
張位也是為了趙志皋早些離去,於是寫信給吏部文選郎唐伯元讓他手下留情。
哪知唐伯元根本不買張位的面子,還舉出趙學仕在南京種種不堪之舉。
張位聞此大怒,當即出手將唐伯元貶為饒州通判。
此事一出捅了馬蜂窩。
給事中劉道亨仗義執言出面彈劾張位數十大罪,張位被彈劾後,向天子辭官。天子為了挽留張位將劉道亨罷官。
而趙學仕也免去從重處罰,僅僅是讓家僕代為受過。
此事一出,不少官員義憤填膺。
當時戶部侍郎張養蒙、鄧光祚、洪其道、程紹、白所知、薛亨等官員去文淵閣請罷免趙學仕,恢復唐伯元的官職。
張位知道這些人曾與孫丕揚,呂坤交好,在朝中都屬於清流,出了名的反對內閣。
事後御史朱吾弼彈劾吏部侍郎趙參魯包庇趙學仕,給事中戴士衡又彈劾文選郎白所知贓私。
這時吏部尚書蔡國珍終於坐不住,他出任吏部尚書雖為張位所推舉,但現在先是文選司郎中唐伯元被彈劾,現在連吏部侍郎趙參魯,新任文選司郎中白所知也被彈劾,他如何能坐視不理。
於是他上疏天子將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請求將他罷免。
天子如蔡國珍所願將他罷免,又以結黨的罪名罷了吏部二十二名官。
若說之前陳有年,孫丕揚等也罷了,但蔡國珍是個老好人,卻也不容於張位,再加上被罷二十二名官員,滿朝上下對張位罵聲一片,言其招權示威,將所有過錯都歸於張位一人。
此刻張位宅中景象可謂一片慘淡。
禮部侍郎劉楚先、右都御史徐作、右庶子劉應秋、給事中楊廷蘭、禮部主事萬建昆等坐於下首。
但見張位負手嘆道:“我在京中二十年,早已灰心,京師乃天子腳下,卻不見盛世氣象,這叫號凍殍者卻充滿天街。”
“朝廷設蠟燭,幡杆二寺給予救濟又如何?但所養貧人不及萬一,以往許閣老每次上朝都載錢裝車,遇到乞丐撒之遍給,京中百姓竟傳為美談。觀一葉知秋,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我大明究竟還能有多少年的氣數。”
劉楚先道:“次輔不必如此,眼下蔡太宰已去,已不敢再有大臣質疑。”
張位搖了搖頭道:“滿朝議論我自不放在眼底,怎奈天子步步相逼。朝鮮鑄銀幣之事,天子非用六銀四銅,此刻本輔再是不許,則上下不容了。”
“眼下如之奈何?”張位看向眾人。
眾人都是不語。
其實張位明白,自己肯在此事上向天子稍稍退讓一步,是可以繼續為次輔的。但也只是暫時,滿朝官員已對他十分不滿,迫於清議輿論,他唯有如王錫爵那般離開,否則必然身敗名裂。
但見張位轉身道:“今日局面已沒有一個全身而退的辦法。但君子絕交,惡言不出。忠臣去國,不潔其名。”
眾人驚道:“次輔何意?”
張位正色道:“眼下唯有冊立皇長子為太子,方可扭轉士心民心,也可保我子孫退路,若一旦天子不御準,唯有兵行險招!吾此計出自樊,戴二位。”
但見戴士衡,樊玉衡對視一眼,一併言道:“難道次輔非要用此下策嗎?”
張位毅然點了點頭。
兩日後,知縣樊玉衡上疏,陛下既愛鄭貴妃,當打算好妥善處之。
當今天下無不以冊立之稽歸過鄭貴妃,而陛下明知如此,又成其過。陛下將來何以託貴妃於天下?由元子而觀陛下不慈,由貴妃而觀陛下則不智,無一可者。
願陛下早定大計,冊立、冠婚諸典次第舉行,使天下臣民認為元子之安為貴妃功,豈不併受其福,享令名無窮哉。
此疏一上,天子大怒欲殺樊玉衡。
張位,林延潮,沈一貫三位內閣大學士一併求情,樊玉衡這才倖免。
而又過了一段日子,一位自名為燕山朱東吉的人為呂坤之前所傷的《閨範圖說》寫了一篇跋文,名字叫《憂危竑議》,然後傳單的形式在京師廣為流傳。
而此文一出,後被名為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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