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又傳來一聲悶響,窖頂的冰稜簌簌墜落,掉進鐵鍋裡,濺起細小的水花。少年兵突然舉起陶碗,朝著聲源的方向敬了敬:“紫霄賊聽著,咱們的粥裡有鐵石,咽得下你們的刀槍!”
話音未落,不知誰跟著喊了一聲:“咽得下!”
接著,更多聲音響起,帶著哭腔,帶著顫抖,卻又帶著破釜沉舟的狠勁:“咽得下!”
顧百川握緊斬魂劍,劍柄上的“死守”二字被掌心的汗浸透。他知道,當這鍋粥見底時,鐵石城的軍民會捧著空碗走上城牆,用血肉之軀,熬煮出比鋼鐵更堅韌的希望。
顧百川跟著趙巖登上城樓時,西北風捲著碎冰碴子劈面而來,颳得人睜不開眼。
鐵灰色的雲層壓得極低,彷彿要將整座城碾進土裡,城磚縫隙裡結著的冰稜足有半尺長,在暮色中泛著冷冽的幽光,像極了紫霄賊架在鐵石城脖頸上的刀刃。
遠處鷹嘴崖的輪廓隱在雪霧裡,宛如一頭蟄伏的巨獸,其頂端新架的弩炮閃著冷光,炮口垂落的牛油繩在風中晃盪,像絞刑架上的索套。
“看見那孩子了嗎?”趙巖的聲音被風扯得破碎,他的玄鐵劍鞘磕在凍得發脆的城磚上,驚飛了牆縫裡幾隻縮成一團的寒鴉。
鴉群掠過少年頭頂時,少年正趴在斷牆上,懷裡緊抱著半塊硬餅。餅上的齒印新鮮,卻在看見遠處冰狼旗時,被他猛地塞回衣襟。少年的甲冑大得不合身,肩帶滑落露出脖頸,那裡有道新結的疤,像條暗紅的蜈蚣,在蒼白的面板上格外刺目。
城牆下的巷道里,幾縷炊煙掙扎著升起,卻被風撕成細霧。顧百川嗅見若有若無的粥香,混著雪水與觀音土的苦澀,從地窖的草簾縫裡飄上來。
他摸出腰間的狼頭令牌,裂痕處還沾著今早搬運糧袋時蹭上的米屑,指尖觸到冰冷的金屬,忽然想起地窖裡那口裂了縫的鐵鍋——鍋底的焦痕裡嵌著去年的粥漬,鍋內的米粒在沸水中浮沉,像極了鐵石城百姓在亂世裡的命運。
“上個月,那孩子的娘把最後一口粥灌進他喉嚨,自己啃了三天樹皮。”趙巖的手指叩擊著城磚,磚面“鐵”字刻痕裡結著的冰稜應聲而落,摔在雪地上碎成齏粉,“今早我看見她倒在糧車旁,手裡還攥著塊凍硬的米糕——那是給兒子留的。”
老城主的聲音沙啞如破風箱,撥出的白氣在睫毛上凝成冰珠,他望著少年蜷縮的背影,忽然伸手扯下自己的護心鏡,塞進少年懷裡。護心鏡邊緣的“鐵”字紋章還帶著體溫,卻在少年觸到的瞬間,被淚水洇出一片水痕。
城下突然傳來木板斷裂的巨響,一隊百姓抬著傷員跌跌撞撞跑過,擔架上的血跡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紅線,像道新鮮的傷口。顧百川認出那傷員是昨夜暗渠運糧的死士,冰蠶甲胸口破了個洞,露出裡面染血的內襯——那是用某人肚兜的紅襖改的,袖口還繡著半朵未完成的蓮花。
那個人是誰呢?妻子?兒女?除了他沒人知道答案,並且連提供這片紅布的人如今是否還存活都無法保證。
西北風突然轉急,卷著遠處亂葬崗的骨灰掠過城樓,顧百川屏住呼吸,任由那些灰白的顆粒撲在臉上。
他想起地窖裡的場景:鐵鍋上方蒸騰的熱氣混著黴味,掌勺婦人的圍裙下凸起的肋骨如枯樹枝,孩童攥著陶碗的手背上,凍瘡結的痂正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他們不該死得這麼苦。”顧百川的聲音被風揉得破碎,目光落在少年兵顫抖的肩上。
趙巖轉身望向他,銀髮在風中根根直立,像城頭那面被炮火轟得破爛的“鐵”字旗。老城主的手掌按在顧百川肩上,甲冑下的肩胛骨硌得掌心生疼,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堅定:“可他們偏要活給紫霄賊看。你瞧見地窖裡那鍋粥了嗎?水多米少,卻熬不垮人心。”
暮色漸濃,鷹嘴崖的弩炮在雪霧中亮起幽藍的火光,那是紫霄賊在除錯機關。
“是恨。”他攥緊令牌,裂痕處的米屑扎進掌心,“但現在,更想讓他們能不帶著恨,好好活。”
話音未落,城下一具屍體被風雪捲起的草蓆掀開,露出半張臉——那是個不足十歲的孩童,嘴角還沾著凍硬的粥漬,手裡攥著塊石子,石子上用炭筆歪歪扭扭刻著“殺賊”二字。
趙巖突然笑了,笑聲混著咳嗽,震得城樓上的冰稜簌簌墜落。他抽出玄鐵劍,劍刃映出兩人皺緊的眉心,以及遠處如墨的雲層。
“劉寧強以為咱們缺糧,卻不知道,當百姓把最後一粒米熬成湯時,喝下去的是鐵石,吐出來的是鋼刀。”老城主的劍尖挑起城牆上的破旗,旗角的“鐵”字被風撕成兩半,像只振翅的鳥。
此時,更夫敲出卯時三刻的梆子聲,驚得少年兵抬頭望向北方。那裡,北蕭城的援軍旗號終於刺破雪霧,如同一把燃燒的劍。
少年摸出懷裡的半塊餅,掰成碎屑撒給牆角瑟縮的麻雀,自己則舔著指尖的餅渣,目光堅定地望著越來越近的火光。他的喉結滾動,像在吞嚥整個冬天的苦難,卻在睫毛上的冰珠墜落時,露出一絲近乎倔強的笑意。
顧百川握緊斬魂劍,劍鞘上的“死守”二字與趙巖甲冑的“鐵”字紋章交疊,在雪地上投下長短不一的影子。
遠處鷹嘴崖的弩炮突然轟鳴,一枚冰稜狀的炮彈劃破夜空,卻在觸及城牆的瞬間,被早埋伏好的戰士用大網兜住,發揮不出絲毫作用,只濺起無數冰晶。
那些冰晶落在少年兵的髮間,像撒了把碎鑽,而他望著漫天飛舞的冰屑,忽然想起地窖裡那鍋水多米少的粥——米粒雖少,卻在沸水中始終倔強地浮著,從未沉底。
雪越下越大,天地間一片蒼茫。顧百川望著鐵石城百姓在風雪中挺直的脊樑,忽然明白:這世道或許冰冷如鐵,但人心永遠是最熱的火,能把冰雪熬成湯,把苦難煮成希望。
而他,願做這火中最旺的那簇,直到照亮每一個人眼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