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衝進後院,那裡是師傅的臥房。
曾經的木床只剩下一堆黑炭,牆角的藥櫃燒得塌了半邊,抽屜散落在地,裡面的草藥早就化為灰燼,只在磚縫裡留下些暗綠色的痕跡。
他記得師傅總在這裡打坐,晨光透過窗欞照在他銀白的鬍鬚上,像撒了層碎金。
小茜會偷偷溜進來,往師傅的茶碗里加糖,被發現了就往他身後躲,師傅總是無奈地嘆氣,卻從未真的罰過她。
有一次,師傅生了重病,躺在床上起不來,小茜就學著他的樣子給師傅熬藥,結果藥熬糊了,滿屋都是焦味,她卻抱著藥罐哭,說自己沒用。
師傅躺在床上,虛弱地笑,說“茜丫頭有心了,師傅不怪你“。
那天晚上,他守在師傅床邊,小茜守在他身邊,兩人一夜沒睡,直到天快亮時,師傅的呼吸才平穩下來。
“師傅!您出來啊!“
他瘋了似的扒開斷木,手指被尖銳的木茬劃破,鮮血滴在灰燼裡,洇出小小的紅點,很快又被黑色吞沒。
他不在乎疼,他只想找到師傅,哪怕只是看到一點痕跡,證明師傅還在。
在坍塌的房梁下,他摸到了一個溫熱的東西。
是師傅的銅煙桿,煙鍋還在,只是煙桿被燒得焦黑,上面刻著的“守一“二字糊了一半,只剩下個模糊的“一“。
他記得這煙桿是師傅年輕時雲遊時得來的,寶貝得不得了,平時都捨不得用,只有在逢年過節或者他練劍有長進時,才會拿出來抽上一袋。
他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煙桿上似乎還殘留著師傅的體溫,和那股熟悉的旱菸味。
他把煙桿緊緊貼在臉上,粗糙的銅面蹭著面板,帶來一陣刺痛。
他想起小時候,師傅總愛用這煙桿敲他的腦袋,說他“悟性太低“,可每次敲完,又會耐心地給他講解劍法的要領。
師傅不在了。
這個念頭像驚雷在腦子裡炸開,震得他眼前發黑。
那個總愛罵他“蠢材“、卻在他生病時徹夜不眠守著的老人;
那個教他劍法、卻在他第一次打贏時偷偷抹眼淚的老人;
那個說“出家人要四大皆空“、卻總把小茜偷藏的糖塞給他的老人,不在了。
小茜走了,師傅也走了。
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會在他練劍時喊“慢點“,再也沒有人會在他犯錯時舉起戒尺又放下,再也沒有人會在冬夜裡,把暖好的酒遞到他手裡,說“少喝點,別讓小丫頭看見“。
他癱坐在廢墟上,懷裡的青布鞋掉在地上,沾了滿身黑灰。
他看著那隻鞋,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眼淚直流,笑得渾身發抖。
他想起小茜剛學做鞋時,把鞋底縫反了,還振振有詞地說“這樣穿起來更舒服“;
想起她偷偷把香料塞進鞋裡,說要讓他“走桃花運“;
想起她臨走前,把這隻鞋塞給他,說“師兄要是想我了,就看看這隻鞋“。
“小茜......你看啊......“他抓起鞋,對著空無一人的院子喊,
“道觀沒了......師傅也沒了......你不用回來了......沒人等你了......“
風捲著灰燼掠過他的臉頰,像無數細小的針在扎。
他想起小茜臨走前的信:
“等哪天你看到天邊有朵像兔子的雲,那就是我在看你。“
他猛地抬頭,天空是灰濛濛的,連一絲雲都沒有。
“騙子......“
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嘆息,
“都是騙子......“
太陽爬到頭頂時,他還坐在那裡。
有人路過山坳,看見廢墟里坐著個瘋癲的道士,懷裡抱著只髒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嘴裡唸叨著沒人聽懂的話。
“小茜你看,師傅的鬍子白了......“
那是去年冬天,師傅的鬍子突然白了一大半,小茜嚇得直哭,以為師傅要走了,師傅卻笑著說,
“傻丫頭,人老了都這樣“。
“師兄,這野菊苦得像藥......“
那是前年秋天,小茜第一次喝野菊茶,苦得皺起了眉頭,卻還是硬著頭皮喝下去,說,
“為了師傅,再苦我也喝“。
“師傅說,下雪時喝酒最暖......“
那是去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師傅拿出珍藏的老酒,三人圍坐在火爐旁。
邊喝邊聊天,小茜喝得臉紅撲撲的,說要學師傅“千杯不醉“。
“師兄,你的劍穗歪了......“
那是他第一次下山歷練前,小茜幫他整理劍穗,偷偷在裡面塞了個平安符,說“這樣師兄就不會受傷了“。
那些零碎的話語從他嘴裡冒出來,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在灰燼裡。
傍晚時開始颳風,卷著殘葉掠過廢墟。
他突然站起身,撿起地上的銅煙桿,又把那隻青布鞋揣回懷裡,踉踉蹌蹌地往山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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