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漸漸散了,露出遠處的山影。
往常這個時候,道觀的晨鐘該響了,渾厚的鐘聲能穿透三里地的竹林,震得人耳膜發麻。
小茜總說那是師傅在“催命“,每次都要抱著柱子賴到最後一刻,才被他拽著去上早課。
有一次她賴得太久,被師傅罰抄《道德經》,她卻偷偷把墨汁抹在他臉上,說“這樣師傅就知道是你帶壞我了“。
結果兩人一起被罰,跪在祖師爺像前抄了三個時辰,她卻趁師傅不注意,在他手心畫小烏龜,惹得他憋笑憋得肚子疼。
可今天,只有風穿過竹林的嗚咽,像誰在哭。
風裡帶著竹葉的清香,那是他從小聞到大的味道,可此刻卻覺得格外陌生,像是在嘲笑他的無能。
他的心猛地一沉,加快了腳步。
破舊的道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露出胳膊上還纏著的布條,那是救孩子們時被砍刀劃的傷。
集鎮上前兩天來了夥山賊,搶了糧鋪還擄走了兩個孩子,他當時想都沒想就追了上去,結果被山賊砍了一刀。
傷口很深,現在還隱隱作痛,血漬已經發黑,邊緣凝結著硬痂。
轉過山坳的瞬間,他的腳步釘死在原地。
道觀不見了。
不是被雲霧遮了,不是他眼花了。
那片熟悉的青瓦屋頂,那棵他和小茜埋了許願牌的老槐樹,那扇總也關不嚴的朱漆大門,全都沒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焦黑的廢墟,斷壁殘垣在晨霧裡張牙舞爪,像一頭被剖開的巨獸骨架。
他站在原地,渾身的血液彷彿都凝固了。
他使勁眨了眨眼,以為是晨霧讓他看錯了,可再睜開眼,廢墟依然在那裡,猙獰地嘲笑著他的天真。
他往前走了幾步,腳下的石子硌得生疼,可他卻感覺不到,彷彿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樑柱燒得只剩焦黑的木芯,歪歪扭扭地插在地上,有些還保持著坍塌的姿態,彷彿能看見火舌吞噬它們時的猙獰。
地上積著厚厚的灰燼,踩上去噗嗤作響,騰起細小的黑塵,嗆得他劇烈咳嗽。
咳嗽聲在空曠的山谷裡迴盪,顯得格外刺耳。
他像個木偶似的往前走,每一步都陷在滾燙的回憶裡。
這裡本該是前院的石階,小茜總愛從上面往下跳,說要練“輕功“,結果摔了個屁股墩,趴在地上哭著喊“師兄壞“。
他當時氣得想打她,可看到她眼淚汪汪的樣子,又忍不住蹲下來給她揉屁股,結果被她一把拽倒,兩人滾作一團,笑得前仰後合。
那裡該是廚房的方向,灶臺上總擺著兩個粗瓷碗,他的那隻缺了個口,是小茜搶著洗碗時摔的,她卻賴說是碗自己“想不開“。
他記得有一次,師傅讓她學做飯,她把鹽當成糖放了進去,結果一鍋粥鹹得沒法喝,她卻硬說這是“新口味“。
逼著他喝了三大碗,害得他半夜渴得起來喝水,結果發現她正偷偷在廚房啃乾糧,兩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還有那片空地,春天會開滿蒲公英,小茜總追著白色的絨球跑,說要“給天上的神仙送棉花“。
有一次,她把蒲公英的種子吹到他頭髮裡,說要給他“種頭髮“,結果被師傅看到,罰她把院子裡的蒲公英全拔掉。
她卻邊拔邊哭,說蒲公英太可憐了,最後還是他陪著她一起拔,拔了整整一下午。
可現在,只有燒熔的銅壺殘骸,扭曲成奇怪的形狀;只有半截燒焦的掃帚,刷毛卷曲得像只死去的刺蝟;
只有那塊被燻黑的青石板,上面還留著他教小茜練字時刻下的歪歪扭扭的“道“字,此刻被灰燼覆蓋,像個被抹去的句點。
“師傅......“他啞著嗓子喊,聲音在空曠的廢墟里撞了撞,彈回來時已經支離破碎。
沒有人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