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履答得簡短,臉色卻十分嚴肅,眼神十分堅定。
宋毅亦沒有退讓的意思。
“堂尊恕罪。”
他大步走到大堂正中,走到了數十個胥吏、衙役的前面。
“粵商販米乃藩司首倡,朝廷應允,施行多年之德政。無故一刀禁絕,恐怕上官震怒,百姓鼎沸。堂尊飽讀詩書,豈不聞‘穀賤傷農’乎?”
說完,他轉身看向戶房:“周司吏,你說是也不是?”
周復如何不知宋毅的意思。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這是要帶著大傢伙,一起造知縣的反呀。
他之前在林耀案裡,因造紅契,被陳子履狠狠敲打了一回。心懷畏懼,本不敢幫腔的。
然而,這次的利潤……
事到如今,大家都在一條船上,硬著頭皮也要上了。
周復猶豫了一下,也站了出來:“啟稟堂尊,今年的夏稅,還有一次追比。若不讓粵商販運糧米,那些刁民找到藉口,恐怕又要抗稅了。”
堂上數十名胥吏、衙役聽聞,都默默點了點頭。
要知道,大明縣衙最重要的,第一位便是催徵賦稅,其次才是行教化,理詞訟。
按廣西慣例,夏稅、秋糧各分5期,每半個月一期。各級衙門按實徵冊比對、追繳。
布政司追州府,州府追各屬縣,屬縣追各里甲的糧戶,糧戶追農戶。
農戶若繳不上銀子,須到縣衙領板子,欠得越久,打得越狠。
這就是所謂的“追比”。
這幾年朝廷追收甚嚴,對催徵不力的縣官,處罰十分嚴厲。輕則考績墊底,重則直接去職。
所以,周復的話既有道理,又隱隱帶著威脅。
如果禁止粵商販糧,百姓有了抗稅的藉口,追比就完不成——糧食賣不出去,農戶哪裡有錢繳稅嘛。
堂官自己掂量著辦,戶房不背這口黑鍋。
陳子履哪會聽不出這一層,心中愈發惱怒。
這邊廂“飽讀詩書”,那邊廂“百姓抗稅”,一套一套的。
好嘛,個個都比鬼還精。
他知道這兩人在帶頭抗命,更清楚自己的舉措,有多麼兇險,絕非小百姓抗稅那麼簡單。
要知道,本地歇家向農戶收糧,每石才給六錢。
放任粵商販運,過幾天漲上去一些,亦不會超過八錢。
而廣東白艚齊至,米價多半會飆升到二兩五錢、三兩,甚至更高。
以販運三萬石計,總利潤就有六萬兩;以販運五萬石計,便高達十萬兩以上。
禁止粵商糴販,阻止糧米外銷,無異於砸場子、掀桌子、斷人財路、殺人父母。
那些粵商、豪強和大歇家,不會甘心錯過這次機會,必將想盡一切手段反擊和報復。
串聯、詆譭、彈劾……明槍暗箭,斷難防範。
就連普通農戶們,因每石少賣兩錢、三錢,亦會拍桌子罵娘。
區區七品縣官,與那麼多人為敵,無異於螳臂擋車。比打壓一個高家,兇險不止十倍,百倍。
“民騷亂,數月方平!”
陳子履在心中默默唸著。
那是史書上的寥寥幾筆,在動盪的崇禎朝,這樣的騷亂太常見了,不值得史官費心記載。
然而時代的一粒塵,落在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陳子履很清楚,自己若不不堅持,將有成千上萬的百姓餓死。
死於暴亂者,還要翻上幾倍。
屆時,就不是明槍暗箭、丟官去職那麼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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