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生此刻有些想罵娘。
他完全沒想到烏鴉會選擇在這個時間點釋放壓箱底的龍王級麻醉劑。
在被麻醉氣霧吞噬前的一瞬間，源稚生看到了風間琉璃瞳孔裡轉動著的、金色曼陀羅般的花紋。
這難道是稚女的言靈嗎？
源稚生根本來不及思考，意識以極快的速度被濃郁的黑暗所吞沒。
他感覺自己做了一個無比漫長的夢。
夢中，他穿過一段漫長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推開了一扇彷彿指示著世界盡頭的大門。
門後，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鹿取小鎮，自源稚生有記憶起，就在這裡長大。
這座小鎮承載了他整個少年時代和珍貴的青春，以及，一段痛苦的回憶。
正值深夜，小鎮淅淅瀝瀝地下著大雨，雨冷冷地拍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睛。
整個世界彷彿被大雨沖刷泥濘的聲音所包裹，空氣中滿是灰塵的氣息。
源稚生在第一時間就明白了自己還在夢境之中。
正在極樂館和風間琉璃戰鬥的他，沒有可能會出現在這裡。
即使五感帶來的反饋無比真實，這也只是一場清醒的夢而已。
只不過，源稚生有些分不清。
讓他墜入夢境的，究竟是麻醉劑，還是那段彷彿迷宮般永遠走不出來的回憶……
他有些想抽菸，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卻沒有在那裡發現煙盒。
源稚生猛地一愣，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裝束，然後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臉上沒有滄桑的胡茬和歲月留下的痕跡。
時間彷彿在夢境中倒流了一般，此刻，他在夢中的形象和身份，不是蛇岐八家的皇，也不再是現任的大家長。
在這一刻，源稚生再次成為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執行局最年輕的執行官。
在這個時間點，他正揹著橘政宗贈與的蜘蛛切回到小鎮，既是受命除掉藏在鎮子中的惡鬼，同時他也是回來看望久別未見的弟弟。
那時的他，堅信著心中的正義，決心要在執行局好好地表現，出人頭地，將來帶著弟弟去東京過上等人的生活……
源稚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曾在內心深處無數次地拷問自己，如果再次回到那天，你會怎麼做？
現在，在這個夢境中，他真的回來了。
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岔路。
左邊那條，通向鹿取神社，在那裡，他會遇見正在殺人的弟弟。
右邊那條，通向他和弟弟曾經居住的小屋，在那裡，有一個總是微笑著的男孩一直在家裡等著他回來。
源稚生知道，不管他選擇哪條路，不管他去往何處，風間琉璃都會在盡頭等著他。
因為這個夢境……就是風間琉璃的言靈所構建的虛擬世界。
原來稚女的言靈，是夢貘啊……
源稚生仰起頭，眉毛擰在一起，淡淡地笑著，任由大雨把他額前的頭髮淋溼，緊緊貼在頭皮上。
他知道這是風間琉璃給他的選擇。
對方特意營造了這樣一場夢境，來質問他的內心。
許久後，源稚生拔出了背在身後的蜘蛛切，緊緊地握在手中，選擇了左邊那條道路。
但這一次，他不再是作為“正義的夥伴”前去斬鬼。
而是作為一個多年前心就徹底死在了這座小鎮的、悲傷的哥哥，前去為兄弟二人的恩怨畫上一個句點。
源稚生腳步不停地向前走去，手中的蜘蛛切劃過地上的長草，發出沙沙的聲音。
源稚生越走越快，有某個瞬間，他感覺自己正行走在多年前的那個雨夜裡。
視線裡看到的一切，和記憶中別無二致。
為了舉辦“巫女祭”被高高掛起的白燈籠、硃紅色的鳥居、神社高大而蜿蜒的屋脊……
源稚生在鹿取神社前駐足片刻，轉頭向不遠處一間廢棄的學校走去。
在那個噩夢般的雨夜裡，他在那裡“殺死”了弟弟，那裡是他們生死恩怨開始的地方，也該是結束的地方。
吱呀一聲。
源稚生推開了緊閉著的學校大門，他從操場旁邊經過，那口廢水井還在原來的位置，上面扣著沉重的鑄鐵井蓋。
源稚生駐足許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是當年他親手埋葬弟弟的地方……
就在這時，周圍的空間與環境突然變得扭曲起來。
源稚生感到了一陣失重，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墜落。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蜘蛛切，試圖把它插進什麼地方來延緩墜落的速度。
可週圍什麼都沒有，只有五彩斑斕絢爛的輝光，世界在他眼前扭曲變形，就像是萬花筒般不斷變換著形狀。
這裡是風間琉璃的夢境，他才是這裡的主人。
源稚生在這裡無法使用言靈，只能不斷撫摸著手中的蜘蛛切，聽天由命。
耳邊呼嘯的風聲越來越喧囂，身體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
源稚生感覺自己像是墜入了九層地獄，抵達了奈落的深處。
終於，世界安靜下來。
眼前再度盪開色彩。
源稚生躺在地上，眼前是水泥質地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濺開了一片猩紅的血，溫暖黏稠的液體從上方滴落下來，像雨一樣打在源稚生臉上。
源稚生輕輕地笑著，艱難地坐起身。
他胸口處對應心臟的位置插著一柄長長的刀，鮮血如瀑布般噴湧而出。
這裡是學校體育館深處一間廢棄的地下室。
源稚生曾在這裡，親手把刀插進弟弟的胸口。
此刻，風間琉璃對他上演了同樣的一幕。
“稚女……”源稚生下意識地呼喊弟弟的名字。
地下室緊閉的大門轟然而開，從其後傳來風間琉璃的瘋狂的嬉笑聲。
他身上還保持著“雲中絕間姬”的扮相，像小孩子般一路蹦跳著來到源稚生面前，指著源稚生胸口處插著的長刀捧腹大笑。
源稚生艱難地搖晃著身子站起來，刀插進心臟的時候，是不痛的。
鮮血從傷口處不斷湧出，也是不痛的。
但此刻，他看著眼前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人，卻忽然感到了一陣心痛。
究竟是多麼沉重的悲傷和痛苦，才能讓一個人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
究竟是什麼，把他那個天真爛漫的弟弟，變成了如今這個瘋癲的樣子？
是橘政宗嗎？或許是的，是橘政宗把源稚女變成了風間琉璃這個極惡之鬼。
但親手把刀插進弟弟胸口的人，是源稚生自己啊……
是被至親手刃的仇恨，不斷牽引著風間琉璃在極惡之鬼這條路上越走越深、越走越遠……
這間地下室，曾無數次地出現在源稚生的噩夢裡。
每一次，他都會在噩夢的盡頭反覆質問自己：真的沒有別的選擇了嗎？
正義的代價，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隨著年紀的增長，源稚生不斷地懷疑過內心深處曾深信不疑的“正義”。
可他是蛇岐八家的皇，他是執行局的局長，他是整個家族的希望。
他身上揹負了太多東西，他只能秉持心中的正義，被眾人推著，不斷往前堅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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