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主第一次登陸“深淵”時,那裡還不似現在這般。
彼時的“深淵”與其他大陸相比,雖然生存環境惡劣,卻不見多少“惡魔”途徑的汙染,更多是成年累月血肉堆積留下的惡臭腥味。
除此之外,這裡與其他地方,也沒有多大差別。
甚至過分的講,所謂“深淵”也不過是髒亂了一些。
那是個混亂的時代,精靈、巨人、血族,當初號稱最文明的幾大類人種族的領地上,血腥暴力每一天都在上演,遠不是現在和之前的人類能夠想象的。
“深淵”之所以成為“深淵”,還要從天之主拜會“惡魔君主”之後說起。
“……收到來信,我設法說服了手下的天使之王,還有……你。”
在天之主的聲音中,周明瑞聽到了一種祂從前所未聽到的東西。
自責。
“我認為,法布提的態度已經透過信件表達的很清楚。
那些詞語絕不是吞噬幾個舊夜人類靈魂就能掌握的,‘惡魔君主’很可能和血族的始祖莉莉絲一樣,都是透過一些未知手段挺過了大災變,有歷經瘋狂消解的過程,最終才恢復理智的舊人類。
這樣的例子在當時不算少見。”
太陽掰著手指,頭埋在髮絲製造的陰影裡。
“莉莉絲、蘇尼亞索列姆、法布提,奧爾米爾也勉強算是。
還有許多不夠真神位格,但達到了神話生物層次,生命長度被拉寬到千年為單位的個體。
祂們中不乏舊夜時代最後的親歷者,剩下的則是那批難民的子嗣。
至於安格爾威德、弗雷格拉之流,這些更多是幸運的畜生,依靠繁衍本能實現了粗糙的自我淨化。
總之,在當時的我看來,法布提既然敢邀請我,一定是認識到了我們的本質,也認清了雙方實力的差距。
祂或許在舊夜就是個無可救藥的混蛋,可這也意味著,祂絕不像奧爾米爾,祂是經歷過舊夜完整的文化教育的。
祂絕對明白,什麼叫做審時度勢,什麼叫做合理利用手上的籌碼和優勢。
更不用說,祂是‘惡魔’,在玩弄人心方面,祂才是宗師他泰斗。”
“所以你心甘情願被祂利用,從一開始就給了祂豁免權,默許祂逃脫審判和死亡?”
天之主遲鈍地點了點頭,面露羞愧。
“沒錯,我從未想過要殺死祂。”
“那蘇尼亞索列姆呢?”
周明瑞忽然來了情緒。
或許這也是“詭秘之神”一直深埋心中,卻從沒有機會開口問出的。
作為同根同源的真正同胞,竊取了其胞弟身體的賊,一個謊話連篇的背叛者,周明瑞從來沒能真正放下對精靈王的愧疚。
“那不一樣。”
天之主抬起眼皮,正色少許。
“我對蘇尼亞同樣寬容,我從未想過站在勝利者的位置,高高在上的對祂發號施令,肆意擺弄祂的命運和祂……不,你們的同族。
是祂自己選擇了死亡,為了自己,也為了族群的驕傲。”
盯著天之主看了一會兒,周明瑞微微頷首。
見好友沒有繼續咄咄逼人的態勢,天之主繼續了回憶。
“後來,我登上了惡魔之國的本島,和我們預料的都不一樣,法布提沒有把自己的都城設立在祂曾經的故鄉——澳大利亞。
不是悉尼,不是阿德萊德,更不是布里斯班和墨爾本。
祂選擇了索羅門群島。”
目視著周明瑞漸漸控制不住的驚訝,天之主忽然微笑,語氣輕快了幾分。
“在我們的時代,祂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混混。
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對於法律的態度雖然淡漠,卻也保持了最基本的畏懼心理。
和你我不同的是,祂沒有過正式的工作,總是過著得過且過的日子,靠打零工和申請救濟金過日。
這也註定了祂的性格跳脫。
在莉莉絲經營族群,阿曼尼西斯臥薪嚐膽,你因為負罪感而消沉的時候,祂最先想到的竟然是祂終於抽中了頭彩。
祂的愛好,平淡生活中為數不多能給予祂快感和樂趣的東西——神秘學,竟有一天降臨了現實。
祂把自己重獲理智,真正掌控‘惡魔’力量的那一天稱作:神眷之日。
而造成這一切的災難,祂認為則是足以媲美上帝創造世界的偉大時刻。
祂把自己的都城放在了和傳奇之王、上帝神選所羅門同名的島嶼。
祂自稱是神的代行,時代的主角。
祂口出狂言,說:祂乃是那君王的刀兵,是要統領萬軍之軍。”
聽著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在不知多少年前發出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壯志,嘴角顫動著,周明瑞口腔裡乾巴巴地,不由發出一聲苦笑。
看著老友複雜的神情,天之主默契地沒有用‘觀眾’的權柄去解讀。
可饒是如此,祂也品出了幾分味道。
是悲哀,是會想到過去的無奈,還是意識到再也回不去,對往日無憂無慮的天真時光的留戀和悼念。
或許都有。
當初法布提對自己講述心路歷程,也露出過類似的表情。
經歷歲月和現實的殘酷打磨,作威作福、稱王稱霸一千多年的“惡魔君主”也終於意識到:
祂曾甘之如飴的災難,從不如祂想象的一般美好。
種種,種種,不過祂的一廂情願罷了。
……
“然後呢?”
花了幾秒鐘調整情緒,周明瑞拾起搭在船邊的船槳,將這根爛木舉起的過程中,腐爛的朽木本身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骨骼的蒼白取締了嶙峋的棕色粗糙,完美的曲線從修長本體的頂端生長,蜿蜒纏繞著形成犄角般的樣式。
手持權杖的無形無相之主號令冰海退去,呵斥意圖冒犯的汙穢,使那通往地獄的大門洞開。
祂俯瞰深不見底的黑暗,不見方才優柔。
“沒有然後了。”
天之主撣撣塵土起身,腦後日輪浮現。
“在所羅門島,我們放歌縱酒,我們忘乎所以,祂與我講祂的風光和得意,也把我當作陌生的神父衷心懺悔。
祂不過是一個誤入了殘酷時代,又不幸飽受侵蝕痛苦的孩子。
祂很早就意識到了自己的所作所為真正意味著什麼,也曾試圖補救。
即使在最大的痛苦降臨,也依然恪守著諾言……
這一切,早該結束的。”
斗轉星移,落日熔金。
在漸漸渾厚滾燙的赤紅之雲下,不著黑甲的煞星揮起熊熊火劍。
無可比擬的溫度釋放了絕對的威勢,無數從黑暗中撲出的怪物,飛蛾似的,尚不見真正的劍鋒,就已消融在恆星怒火的餘波之中。
就連早早逃亡於此的“神孽”和同樣受難多年,現已無法自控的“被縛之神”臨死前的絕地反擊,也沒能掀起可觀的波浪。
所有針對絕對權威的挑釁都消弭在了無聲無息之間。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個剛剛還多愁善感的男人,只是面對傳出若有若無哀嚎的洞穴,聆聽著其中的懊悔與絕望,完美堅毅的面龐如同石塑,不見一絲動容。
祂閉上了雙眼。
“我的朋友,我來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