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嗯”了一聲,腳步未歇。
青石板路被燈籠照出明暗交錯的紋路,倒像是他此刻的心緒。
“對了少主,”福生忽然快走兩步追上來,從懷中摸出個信封,“北境剛遞來的密信,耿將軍親筆。”
“北境?”李景隆臉色微變,急忙伸手接過。
信紙展開的瞬間,耿炳文那遒勁的筆跡便撞入眼簾:“聞景帥為給北境將士主持公道,已擒董成安於京都,此舉必與齊泰結怨。我等雖遠在邊陲,但也願盡綿薄之力。”
“信中所附北境南軍所有將士聯名上書,為景帥作證,望陛下見此書而摒棄懷疑,嚴懲糧草案涉案之人...”
看到這封“遲來”的書信,李景隆不由得有些動容,沒想到訊息已經傳到了北境,而且耿炳文竟願冒著被牽連的風險主動出頭為自己正名。
信末附著的聯名書更讓他心口一熱,盛庸、鐵鉉、平安、梁鵬、傅忠...
那些曾在北境戰場上一同浴血奮戰過的名字,一個個落在宣紙上,墨跡彷彿還帶著邊關的風霜。
他忽然想起某個雪夜,眾將圍在篝火旁分食凍成硬塊的餅子,耿炳文笑他過慣了豐衣足食的日子,卻悄悄把自己那份烤得最暖的餅子塞過來。
“值了。”李景隆低聲自語,指腹撫過那些熟悉的名字,隨即卻毫不猶豫地將書信揉成了一團,包括那份聯名上書。
這封信決不能被第二個人看到,否則陷入險境的將不只有他一個人。
“少主?!”福生驚得瞪圓了眼。
“這東西不能留。”李景隆從袖中摸出火摺子,硫磺味在夜風中散開。
火苗舔舐著紙角,將那些滾燙的名字吞入灰燼。
“朝廷本就疑心我在北境結黨,擁兵自重,這東西若是落進那些人手裡,但時候不單是我百口莫辯,耿將軍他們也都會被拖下水。”
話音落時,灰燼被他隨手撒向半空,風一吹便沒了蹤跡。
他繼續往前走,眉宇間的凝重淡了些,腳步也比先前更穩——這些事,本就該他一個人扛。
就在這時,街角突然出現一團暗影。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牌坊柱後閃出,見李景隆望過來,只恭恭敬敬行了個半禮,接著便轉身沒入更深的巷弄,彷彿從未出現過。
“他怎麼在這兒?”李景隆皺起眉,語氣裡帶著幾分不悅,“我不是讓他不要插手麼?!”
“屬下也是方才才見著他。”福生笑了笑,神情中透著一絲感激,“屬下帶人潛伏在宮外準備接應少主的時候,他就帶著自己的心腹手下出現在了皇宮附近。”
“屬下問他來做什麼,他只說是為了報恩。”他頓了頓,聲音裡添了些真切的感慨,“但看他那架勢,分明是做了拼死一搏的準備。”
“以前總覺得他的眼裡只有前程,看來是我錯怪他了。”
“他這個人,除了有時候太功利了一些,其實還不錯...”
說到最後,福生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絲惺惺相惜的笑意,笑得毫不遮掩。
剛剛那道在街角一閃而逝的身影,不是別人,正是蕭雲寒。
李景隆沒有接話,心裡卻翻起了浪。
其實他一直把蕭雲寒視作可利用的利刃,以為他們之間只是互相利用,所以從未真正交付過信任,卻沒料到今夜蕭雲寒卻願為自己賭上性命。
複雜的情緒漫上來,像長街盡頭的霧氣,纏得人心頭髮悶。
“說起來,”福生忽然笑了,語氣輕鬆得像在說件尋常事,“安頓好晚楓堂的事後,屬下已經把遺書寫好了。”
李景隆腳步一頓,轉頭看向了福生。
月光從燈籠縫隙裡漏下來,照見福生臉上坦蕩的笑意,半點不像說笑。
一個普通的護衛,卻做了一些並不普通的事。
“你無親無故,寫了給誰看?”他忍不住打趣,笑聲裡卻藏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原來他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嘿嘿,也沒什麼。”福生不好意思地搓著手,露出了一絲憨笑,“我就是寫下自己的名字,還有在北境戰場上殺敵的故事。”
“如果我死了,希望以後有人能記得這些...”
李景隆轉頭望著他被風吹得發紅的耳朵,忽然笑出聲來。
福生也跟著笑了。
兩人的笑聲好像肆無忌憚,撞在空蕩的長街上,竟驅散了幾分寒意。
經過一處街角時,李景隆不由得眼前一亮,忽然停住腳步。
昏黃的燈光從竹棚下漫出來,映著個支在路邊的麵攤,鐵鍋上騰起的白氣裹著麥香,在冷夜裡格外誘人。
“店家,兩碗熱湯麵!”他徑直走過去,撩起衣襬坐在長條凳上,眼睛亮晶晶地盯著那口咕嘟冒泡的鐵鍋。
正收拾碗筷的老漢抬頭看了一眼,立刻堆起了滿臉笑容,擦著手迎上來,迅速抹了一把桌面:“好嘞,二位客官稍等片刻,馬上就好!”
李景隆招手讓福生坐到對面,迫不及待的敲擊著桌子。
鐵鍋底下的柴火噼啪作響,將他臉上的疲憊烘得淡了些。
老漢的動作很快,沒多時,兩碗熱氣騰騰的面便端了上來。
粗瓷碗裡臥著顫巍巍的溏心蛋,蔥花撒得勻勻的,熱湯上浮著層金黃的油花,香氣直往人鼻子裡鑽。
李景隆正要動筷,鼻尖忽然捕捉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酒香。
他扭頭四下掃了幾眼,期待的看向了老漢,喉結不自覺地動了動:“店家,有酒麼?”
肚裡的饞蟲似乎早就按奈不住,又或許,他只是想借著這口酒,澆一澆那些壓在心頭的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