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茹春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記記暖流，淌過秦少龍的心田。他未曾想過，自己當時的一時衝動，竟都被這個女人絲毫不差地看在了眼裡。
“因為，我心想，一個能為陌生人奮不顧身之人，其心必正，其情必真。我希望為靖宇選的，便是一位有擔當、有仁心的‘父親’。因唯有如此，他才會發自肺腑地對靖宇好。事實也印證了，我……沒有看錯人。”
“所以，我要謝你。不只是謝你對靖宇好，也要謝你……讓我知曉，我當初的選擇，是值得的。”
聽著這番肺腑之言，秦少龍心中五味雜陳。他本以為自己在這個女人眼中，不過是一個可以用銀錢僱來的伶人，一個供其驅使的工具。卻未曾想，她竟是因為看到了自己最狼狽、也最“英勇”的一面，才做出的決定。
他心裡的那點怨氣，在這一刻，徹底煙消雲散了。
“王老闆過譽了。”他翻過身，第一次正視著黑暗中王茹春那雙閃著微光的眸子，語氣也緩和了下來，“佛家有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不過是……為自己積些陰德罷了。”
“不論你為何，我都得再次向你致歉。”王茹春的眼神無比真誠，“今日在院中之事……實非我本意。是我誤會了你，我當時……當時以為再也見不到小宇，心中已亂了方寸，所以才……口不擇言，行事魯莽。”
“不必再提了。”秦少龍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我能體諒你當時的心情，為人母者，關心則亂。但是……”
他話鋒一轉，眼神也變得深邃起來。
“王老闆，你我之間，難以和睦相處，癥結並不在此。而在於，你我……本就非同路人。”
秦少龍緩緩坐起身，靠在床頭，從懷裡摸出一根皺巴巴的菸草卷，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你生於富貴，習慣了高高在上，也習慣了用銀錢與權勢，來衡量一切，解決一切。在你看來，這世間萬物，似乎皆可待價而沽，包括人的情義，乃至尊嚴。你需要一個‘父親’的角色，所以你用重金來‘僱’我。你自覺有愧於我，便想用‘加俸’來彌補。這或許……便是你為何能坐擁這偌大家業，而我卻只能為三餐奔波的緣由吧。”
他的話，像一把溫潤卻鋒利的玉刀，精準地剖開了兩人之間最根本的隔閡。
王茹春的臉色，在昏暗的燭光下，微微發白。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從辯駁。因為秦少龍所言，句句屬實。她一直以來，便是如此行事的。
秦少龍見她不語，自嘲地笑了笑：“當今之世，笑貧不笑娼。你的行事之道，並無不妥，這世間多數人亦是如此。所以，你無需致歉。若說有錯，錯在我自己，錯在我太過固執，還抱著一些不合時宜的、可笑的所謂‘道義’不放罷了。”
“罷了，夜深了，安歇吧。”
他發了一通牢騷，感覺胸中那口鬱結之氣順暢了不少，便準備重新躺下。
王茹春凝視著他，看著這個滿口市井渾話、看似玩世不恭，內心卻有著如此清晰而堅定的是非準則的男人，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極其陌生的情緒。
她忽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用金錢和契約構築起來的那個井然有序的世界，在這個男人樸素的價值觀面前，似乎……顯得有些蒼白，甚至可笑。
“我……害你丟了驛站的差事。”她鬼使神差地開口道，“你若願意，我可以……為你另謀一份體面的活計。”
“不必了。”秦少龍的聲音從被子裡傳來，帶著一絲疲憊，“我已經尋到了，明日便去上任。”
他沒再多言，王茹春也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不拿王茹春的月錢，再與她相處，秦少龍反而覺得自在多了。這就應了那句老話：無欲則剛。如今他不圖她的錢財，說話的腰桿，自然也就硬了。
夜，愈發深沉。
秦少龍因白日裡受了太多激盪，身心俱疲，很快便沉沉睡去，甚至還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而王茹春，卻徹夜無眠。
她側著身子，聽著身邊那若有若無的、充滿了生活氣息的鼾聲，第一次沒有感到絲毫的厭煩，反而覺得……有一種久違了的心安。
她看著黑暗中秦少龍模糊的輪廓，又看了看身側熟睡的兒子，心中百感交集。
這個男人，像一塊從天而降的、粗糙不平的頑石，蠻橫地闖進了她平靜而精緻的人生，將她一手建立起來的規矩和秩序，砸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