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冬至。
奉天的某個老工業區。
瑩瑩啤酒屋。
這是一家佔地面積頗為不小，但裝修風格頗為平民化的啤酒屋……或者說是綜合性的餐飲店更合適點。
如果你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又經歷過那個年代的話，應該對這種啤酒屋不陌生。
當然，跟許多東北本地的俗稱一樣，大傢伙更喜歡叫這裡為“瑩瑩窮鬼樂園”。
沒法子，一塊錢，換一次在門口處的箱子裡單手拎起多少啤酒可以喝多少啤酒的機會，而且老闆娘還不趕人，哪怕是醉倒了睡在店裡也不趕人的場所，恐怕再也沒有比“窮鬼樂園”這四個字更貼切的形容了。
事實上，這家名為瑩瑩啤酒屋的窮鬼樂園，要比本地其它的同類場所遠要划算的多，所以來這裡借酒澆愁的人特別多。
當然，老闆娘長得很漂亮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不過很多人不是很理解，一個同時具有少女感和少婦感的漂亮女人為什麼會想到在這種衰敗的鐵鏽地帶開上這麼一家啤酒屋，雖然看上去這位老闆娘已經三十左右了，而且很古怪地燙了個雞窩頭，但以她藏在雞窩頭下面的姿色和氣質，找個有錢的老闆嫁掉，然後在家裡面當個少奶奶應該不難。
但無所謂了，雖然這家瑩瑩啤酒屋不像其它的窮鬼樂園一樣放任那些無業婦女進來賺上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外快，但是有這麼一個漂亮的老闆娘過過眼癮，也是足以下酒了。
………………
“瑩瑩姐，話說今天都冬至了，你幹嘛不把店給關了，然後回家吃餃子去？大夥可都等著你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開著門，一分錢又賺不著，虧你也受得了。”
說話的是一個年歲不足二十的小姑娘，看樣子應該是店員。
呂瑩瑩懶洋洋地靠在吧檯的椅子上，一邊剝著玉米，一邊翻著白眼：“關店？我要是關店了，這些牲口上哪兒買醉發瘋去？”
這個時間段，又是東北這種地區，瞭解情況的人都知道這些喜歡跑到窮鬼樂園來買醉的都是些什麼人。
事實上，如同小姑娘所說，以這種方式開這種啤酒屋，根本就不賺錢。
不過土狗同學也的確不是為了賺錢。
自打楊默出事了後，雖然德州城產公司在葉濤的支援下（田廣躍和尤亞坤已經調任），依舊還是不懈地搶救著這邊的火種企業，但是葉濤的能量跟楊默肯定不能相比，所以如今的奉天，雖然產業情況比原本的歷史線上好上不少，但同樣也有大把大把的失意之人。
對於沒能完成楊默的囑託，呂瑩瑩很內疚。
所以，既然沒這個本事幫上大忙，那就做點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唄。
有句話說得好，失落的靈魂更需要慰藉。
給這些人一個可以買醉麻痺自己的場所，用行動告訴這些人，這個世界並沒有徹底把你拋棄，便是她如今所能做到的全部了。
哎……
老孃真是個廢物，一點忙都幫不上。
呂瑩瑩鬱悶地嘆了口氣，然後將裝滿了玉米粒的篩子往小姑娘面前一放：“冬至了，把這送到後廚去，讓師傅們炸點爆米花出來，給死鬼們送去下下酒……餃子請不起，爆米花還是請得起的。”
話音剛落，皮簾門被掀開，一個穿著制服的年輕人頂著一腦袋的雪花走了進來，後面還跟著一名同事……從雙方的站位來看，這個年輕人應該是個小領導才對。
要是換成其它餐飲場所，放在這個時間點，老闆娘那肯定是得滿臉賠笑地站起來迎上去，但呂瑩瑩只是瞅了對方一眼，繼續從櫃檯底下的籮筐裡拿了一根前年剛培育出的新品種玉米剝了起來。
孰料來人也不生氣，反而露出一抹有些阿諛的笑容：“瑩瑩姐，吃了沒？”
呂瑩瑩懶洋洋地哼哼了兩聲：“李壯壯，不勞您操心，放心吧……今天這些死鬼都安分的緊，沒有喝醉了發酒瘋的……再說了，就算發點酒瘋也沒什麼，別忘了，老孃我是練過的。”
李壯壯，這是某個西南嬢嬢在帶他上戶口時給他取的名字。
名字或許很陌生，但如果是說他的小名，估計很多人依稀還記得……黑娃，就是那個曾經在默默百炒打短工，被李嬢當做自己的兒子看的那個孤兒。
李壯壯聞言，只是訕訕地笑了笑。
他知道眼前這位大姐姐是戲班子出身，也練過兩下手腳，但這麼兩下子欺負一下自己這些不敢反抗的熟人還成，真要是對上那些存心搗亂的，哪裡夠看哦。
如今的奉天可不怎麼太平，當初他既然主動請纓來奉天這邊幫忙照拂這位姑奶奶，其他人還費了不少功夫專門把他調到這個片區，那麼他每天不過來這邊巡視個兩三趟看看情況，哪裡睡得著覺？
正打算勸勸這位姑奶奶別老是在這裡熬著了，早點回去煮碗餃子看看電視它不香麼？
一陣寒風吹入，卻見一隊人扛著大箱小箱走了進來。
“呂、呂經理，我、我來給你送貨了！”
一口灰青色的爛牙出現在了李壯壯眼裡，甚至不用去看那胖胖的身影，他就知道來的是王二傻。
面對著這個二傻子，呂瑩瑩的態度可熱情多了，當下就放下手裡的苞米走了出來，然後一邊招呼著店員搭把手，一邊埋怨似地拂去他肩脖處的雪花：“王老二，打個電話來讓我去拉不就行了麼，非要自個兒送過來幹嘛……這天凍地滑的，你走路又不長眼睛，摔著了怎麼辦？”
本應在德州或者蘭陵傻樂呵的王二傻之所以出現在這裡，看似不合常理，但卻很容易說得通。
大抵就是這個二傻子因為玫瑰鮮花餅的專案賺了點錢後，天性知足，對錢這東西沒有太多概念的他就抱著所有賺到的錢跑到孫健他們那邊求助，問這些錢該捐到哪裡。
於是孫健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把這些錢拿出來開個沒什麼技術含量，但卻需要耐心的非遺木梳廠，再多招些輕障人士和殘疾人做工，這樣又可以幹好事，又可以讓這些錢發揮自己應有的價值。
於是王二傻沒有絲毫猶豫，按照孫健說的去做了，結果沒幾年，靠著島國市場，木梳生意越做越大，成為了妥妥的百萬富翁。
正當他一邊啃著饃饃，一邊發愁自己床底下的錢又多了起來不知道該怎麼用的時候，恰好那時候，呂瑩瑩和嚴老西等人開始在奉天這邊搞末梢端的產業聯動，於是不用孫健再幫他出主意，他便扛著一麻袋鈔票跑到了奉天，然後開了家小型啤酒廠……當然，身為輕障人士的他，招的還是當地的輕障人士和殘疾人。
雖然在奉天這種地方，小酒廠的啤酒不好賣，但王二傻這人智力或許有缺陷，但態度卻極為認真，所以一來二去，靠著紮實的質量和殘疾人企業的政策傾向，這個主打人工精釀啤酒的小廠竟然日子過的還算不錯。
當然，王二傻是個傻子，所以開了酒廠的他，在呂瑩瑩開了這家啤酒屋後，不管颳風下去，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親自扛著啤酒來給土狗同學送貨……當然，朋友之間是肯定不能收錢的，呂瑩瑩給他硬塞過好幾次錢，但每次見到他當面躺在地上哭成了一個委屈的孩子後，也就沒好意思再給錢了。
瞅了瞅跟在王二傻身後的幾個輕障員工，呂瑩瑩想了想：“王老二，乾脆這樣，既然來了就留下，我讓廚房師傅去買上一袋面，咱兩家湊合湊合，一起揉麵包餃子吃~！”
王二傻頓時樂成了大傻，忙不迭的點頭：“餃子，有肉，我喜歡吃！”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楊默和土狗同學的影響，楊默身邊的這些人普遍對吃食不上心，然後在人傳人的現象下，王二傻明明幾年前就是妥妥的百萬富翁了，但除非是有人主動請他，否則這個智力有缺陷的小胖子平日裡除了饅頭和捲餅外，想起來主動吃肉的次數，竟然十根手指頭都數得過來，因此聽到呂瑩瑩說包餃子後，他高興的比小孩子還要開心。
正當李壯壯一臉委屈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打算開口問上一句有沒有自己的份的時候……
皮簾掀開，又是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呂瑩瑩面前。
“喲~張主任，今年這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呂瑩瑩滿臉詫異地看著來人。
來人正是張文順。
身形一如既往地圓滾滾，只不過面容不可避免地蒼老了不少，而且不知怎麼的，左臉頰處還多了一道不深不淺的凹疤。
整個人的氣質跟彌勒佛已經徹底不沾邊的張文順努力地調動了一下臉上的肌肉，擠出一抹生硬的笑容出來：“今年中亞那邊的情況有些亂，所以就提前回來了，正好，給你這邊送錢來了。”
說完，從兜裡取出一迭儲蓄卡，輕輕地放在呂瑩瑩手中。
如今的對大華邊貿公司（原外綜合一部）已經不再享有霍爾果斯保稅倉的經營管理權，甚至張文順都已經不是大華邊貿的總經理了。
但這貨往日裡看上去跟個彌勒佛似的，骨子裡卻委實是個狠人，楊默被請進功德林（秦城）後，饒是黃埔平讓人私下裡跟他談了一次心，讓他放心繼續管理好大華邊貿，但這貨依舊是毅然辭職，然後帶著一大堆來自銅仁的行商，跑到大毛和中亞地區成了一家境外的商貿公司……國外不比國內，環境的兇險不言而喻，他臉上的那道被某種高速運轉的物體摩擦造成的傷疤，就是四年前留下的。
不過事實證明，楊默這貨的朋友雖然很少，但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真正靠的住的人。
明明楊默已經進功德林了，而張文順也脫離了大華體系自己成立公司了，但聽到孫健和葉濤等人還在繼續落實楊默當初留下來的搶救方針（嚴老西也去踩縫紉機了，現在夏留通銷社是孫健當家），而他竟然沒有絲毫猶豫，每年都從自己的公司進項裡，拿出來約莫四成左右的收益，用於支援對這些火苗企業的入股和收購。
當然，由於張文順成立的是境外公司，他這些年的做事風格又越發謹慎起來，因此每年只會回國一次不說，每次給錢的時候也是掏出一大堆用其他人名字辦理的新卡。
從今年開始起，北方鄰居那邊的風向變化，呂瑩瑩自然也是有所耳聞，所以她很清楚張文順如今越發艱難的處境，
而對應的，這些卡里面的錢，份量也愈發沉甸甸了起來。
毫不避諱地伸出雙臂摟了摟眼前這個頭髮已然花白的老胖子，呂瑩瑩輕輕說了一句：“謝謝！”
便沒有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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