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鋒一頓,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長案邊緣一份攤開的軍報——那是昨日蜀中轉運司送抵的文書,上面詳細羅列著剛運到的“御賜軍需”:臘肉兩千斤,泡菜三百壇,幹辣椒五十袋…數字後面,是軍需官用蠅頭小楷加註的憂慮:“鮮蔬轉運艱難,多已腐爛,新補之菜尚在途中。部分士卒已有腹洩、口瘡之症上報。”
“然,”岳飛的聲音更沉了幾分,“大軍深入敵境,糧草轉運線已如強弩之末。蜀道艱難,陛下的厚恩…”他目光掃過那份軍報,“…臘肉、泡菜、辣椒,固然提振士氣,然士卒久食辛燥,腸胃不堪,病患漸生。新鮮菜蔬,杯水車薪。此刻若傾力圍殲,必是一場惡戰,後續糧秣、傷藥、被服…能否跟上?若一擊不中,或成膠著,大軍頓于堅城之下,糧道再被襲擾,後果不堪設想。”
帳內一片沉寂。王貴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卻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目光復雜地落在那份寫著“腹洩、口瘡”的軍報上。
岳飛的目光並未停留,轉而投向案角另一份未曾開封、卻透著無形壓力的信函——那是三日前自臨安以普通驛遞送來的公文。雖未署名,但封口處特殊的火漆紋樣,已足夠說明它來自何處。秦檜一黨的陰影,如同跗骨之蛆,即便隔著千山萬水,也在這軍機要地投下冰冷的寒意。
“再者,”岳飛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疲憊,手指輕輕拂過那份密函,“臨安…風向未定。”他沒有明言,但在場諸將誰人不曉?秦檜那張陰鷙的臉、那些“擁兵自重”、“結交蜀商”的汙衊之詞,如同無形的鎖鏈,在每一次捷報傳回時,都悄然收緊一圈。他彷彿又看到歷史上那一道道催命的金牌,聽到那不容置疑的撤軍旨意。此刻若貿然發動大戰,一旦臨安方向稍有風吹草動,一道議和的旨意,甚至一道勒令班師的“金牌”,就足以讓數萬將士的血汗付諸東流,將他再次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這顧慮比任何金軍的刀槍更沉重,沉沉地壓在心頭,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無形的刺痛。他渴望勝利,渴望收復故土,但他更清楚,自己肩上擔著數萬忠勇將士的身家性命和一個王朝岌岌可危的脊樑。他輸不起,更不能讓這些追隨他的袍澤因自己的“孟浪”而陷入絕境。
帳內死寂。炭火偶爾爆出一兩點火星,噼啪作響,更襯得氣氛壓抑。
岳飛的目光再次落回地圖上那條致命的弧線。戰機如流沙,正從指縫間無情滑落。他彷彿能看到金兀朮那支精銳柺子馬的馬蹄,正一下下踏在通往長葛鎮的路上,踏在稍縱即逝的戰機之上。
良久,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從岳飛胸腔深處吐出。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眸中那點因戰機而燃起的星火已被強行壓滅,只剩下磐石般的沉凝與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
“傳令各營,”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每一個字都像從冰水裡撈出來,“嚴密監視金軍動向,加固營防,謹守陣地。無本帥親筆軍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擊!”
命令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將領們臉上最後一絲殘存的希冀徹底粉碎。張憲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王貴頹然低下頭。牛皋更是按捺不住,喉嚨裡發出一聲低低的、野獸般的咆哮,猛地一拳砸在身旁支撐帳幕的粗大木柱上!
“咚!”一聲悶響,木屑簌簌落下。
“元帥!!”牛皋猛地抬頭,虎目圓睜,血絲密佈,吼聲中帶著不甘的悲憤,“再等下去,金狗就…就溜了!那是三千柺子馬!是金兀朮的心頭肉啊!”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嘶啞,胸膛劇烈起伏。
岳飛沒有看他,也沒有看帳中任何一人。他的視線彷彿穿透了厚厚的牛皮帳幕,投向了北方那片被血色夕陽浸染的天空。地圖上那道象徵絕佳戰機的弧線,在越來越暗的光線下,正無聲無息地裂開一道越來越大的縫隙,如同命運冰冷的嘲弄。
帳簾掀動,傳令兵領命而出,捲進一股更冷的北風。
戰機,終究在無邊的顧慮與沉重的陰影下,悄然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