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天府之國,沃野千里。初夏的陽光慷慨地灑在成都平原上,將連綿的翠綠稻田和星羅棋佈的菜畦鍍上一層耀眼的金邊。空氣中瀰漫著溼潤的泥土氣息和草木生長的蓬勃生機。蜀中轉運使衙門的朱漆大門在陽光下顯得莊嚴肅穆,這裡是帝國龐大後勤機器在西南地區最重要的樞紐,無數關乎前線命脈的物資——臘肉、泡菜、辣椒、豆瓣醬,還有那傳奇的“火鍋底料”——都從這裡匯聚、整理,然後沿著艱險的蜀道,源源不斷地輸往烽火連天的汴梁前線。
衙門內,氣氛卻與窗外的勃勃生機截然不同。轉運使李敬堂,一個年過五旬、鬢角微霜的幹練官員,正伏在堆滿文牘的案頭,眉頭擰成一個川字。他面前攤開的,是戶部剛到的行文和蜀中各州縣報上來的物資清單。
“大人,”一名司庫主事苦著臉遞上一份冊子,“上批運走的臘肉已經掏空了三個縣的儲備,新醃的至少還要等半月。泡菜罈子倒是夠,但庫房實在堆不下了,再運來只能露天堆放,這日頭一曬一淋,怕是要糟蹋……”
“還有辣椒,”另一名倉曹參軍介面,聲音帶著焦慮,“陛下嚴令多多益善,可幹辣椒佔地太大,倉庫已無立錐之地!新運來的幾百擔只能暫時堆在衙門外空場,昨夜一場小雨,底層的袋子都浸溼了,今早一看,紅彤彤一片,像……像血水滲出來了似的,看著就瘮人!”
李敬堂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前線那位皇帝陛下對後勤的“關懷”簡直令人窒息,尤其是對“香辣”物資的執著,已經超出了後勤運轉的極限。他剛提筆想給戶部寫份陳情,請求暫緩部分非核心香辛料的轉運,集中力量保障主糧和臘肉,就被一陣由遠及近、如同炸雷般的馬蹄聲和嘶吼徹底打斷!
“八百里加急——!!!”
“臨安御前特旨——到——!!!”
“轉運使李敬堂——速速接旨——!!!”
那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撕裂空氣的急迫,瞬間刺破了衙門內沉悶壓抑的空氣!
轟!
李敬堂霍然起身,椅子腿在青磚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他臉色劇變,心臟猛地一沉。八百里加急!臨安御前特旨!在這種時候?!難道是前線戰事突變?還是陛下對後勤又有新的……“奇思妙想”?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快!開中門!設香案!”李敬堂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強自鎮定地吩咐道。整個衙門如同被投入滾水的蟻巢,瞬間炸開了鍋!各級屬官、書吏、雜役亂哄哄地湧向正堂,手忙腳亂地搬香案、點香燭、鋪紅氈。李敬堂深吸一口氣,整了整官袍,帶著一眾屬官,面色凝重地跪倒在香案前。
傳旨的驛卒風塵僕僕,滿面風霜,汗水將臉上的泥垢衝出一道道溝壑。他滾鞍下馬,動作卻絲毫不慢,雙手高高捧起一個用明黃錦緞包裹、封著火漆的沉重卷軸。那捲軸,彷彿帶著臨安宮牆內的威壓和那位陛下獨特的“赤誠”,沉甸甸地壓在了所有人心頭。
“蜀中轉運使李敬堂接旨!”驛卒的聲音嘶啞卻異常洪亮。
“臣,蜀中轉運使李敬堂,率轉運司上下,恭聆聖諭!”李敬堂叩首,額頭觸在冰涼的地磚上,身後的屬官們也齊刷刷地伏下身去。整個正堂落針可聞,只剩下驛卒展開卷軸的悉索聲和眾人粗重的呼吸。
驛卒清了清嗓子,開始宣讀。開篇是皇帝對前線將士的褒獎和對後勤工作的“肯定”,這讓李敬堂緊繃的心絃稍稍鬆了一瞬。然而,當驛卒唸到核心內容時,李敬堂和所有跪著的官員,如同被一道無形的寒冰凍住,瞬間集體石化!
“……著蜀中轉運使衙門:火速徵選蜀中頂尖兒菜、豌豆顛(苗)、新鮮萵筍!務求品相絕佳,水靈鮮嫩,帶露含珠者為上上之選!凡蔫老黃敗者,一概棄之!”
“……精選天下快馬良駒,特闢八百里加急鮮蔬專道!沿途所有驛站,即刻徵用民夫,挖掘深窖,廣儲寒冰!以溼布細裹,竹筐襯墊,接力傳送,晝夜不息!風雨無阻!敢有片刻延誤者,斬!”
“……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此乃朕體恤前線將士之特旨,關乎北伐大業士氣根基!關乎大宋中興偉業!凡有懈怠、剋扣斤兩、以次充好、敷衍塞責者,無論品階,立斬不赦!抄沒家產!欽此!”
驛卒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錘,一個字一個字地砸在眾人心上。尤其是那連續三個觸目驚心的“多多益善”,以及“帶露含珠”、“晝夜不息”、“斬”、“立斬不赦”、“抄沒家產”等字眼,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李敬堂的耳膜!
“豌豆顛(苗)?帶露含珠?八百里加急?晝夜不息?多多益善?斬?立斬不赦?抄家???”
李敬堂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眼前陣陣發黑,耳朵裡嗡嗡作響,彷彿整個世界都在旋轉!他身後的屬官們更是面無人色,冷汗如同小溪般順著鬢角、脖頸涔涔而下,瞬間浸透了官袍的後背。有人甚至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驛卒宣讀完,將聖旨卷好,遞到依舊保持著跪姿、卻彷彿靈魂出竅的李敬堂面前。“李大人,陛下嚴旨,十萬火急!請速速接旨辦理!”
李敬堂猛地一個激靈,這才從巨大的震驚和荒謬感中回過神來。他幾乎是機械地伸出顫抖的雙手,接過了那份彷彿有千鈞重的聖旨。明黃的錦緞觸手冰涼,卻像烙鐵般燙得他手心刺痛。
“臣……領旨……謝恩……”他的聲音乾澀嘶啞,如同破舊的風箱。身後傳來一片壓抑的、帶著哭腔的附和:“臣等……領旨謝恩……”
驛卒翻身上馬,絕塵而去,留下轉運司衙門內一片死寂和瀰漫的絕望氣息。
李敬堂緩緩站起身,雙腿如同灌了鉛,踉蹌了一下才站穩。他展開聖旨,目光死死盯著那些硃批的字跡——鮮紅、霸道、充滿了孩童般任性的殘忍。他看得如此用力,以至於眼球都佈滿了血絲。
“水靈鮮嫩……帶露含珠……豌豆顛……”他喃喃自語,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鈍刀在割他的肉,“那豌豆苗是何等嬌貴之物?離土一個時辰便打蔫!露珠?太陽一出來就沒了!還要跨越蜀道天險,八百里加急?晝夜不息?這……這不是要菜,這是要命啊!”他猛地抬起頭,眼中佈滿血絲,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對著滿堂面如土色的屬官咆哮起來:
“都聾了嗎?!聖旨在此!都給我聽清楚了!這是陛下的特旨!關乎北伐大業!關乎我等項上人頭!關乎闔家性命!”
他用力拍打著聖旨,發出啪啪的響聲,唾沫星子橫飛:
“傳令!即刻傳令下去!給我動用一切力量!不惜一切代價!”
“一!通令蜀中各州縣!所有菜園,無論官田民田,即刻起徵為軍用!優先供應兒菜、萵筍、豌豆顛!尤其是豌豆顛!有多少要多少!”
“二!兒菜、萵筍,給我挑最水靈的!現挖現裝!豌豆顛?!”李敬堂的聲音因為極度的荒謬感而扭曲,“他孃的豌豆顛怎麼‘帶露含珠’?!給我想辦法!搭暖棚!高價懸賞有經驗的菜農,專門伺候!採摘要趕在日出之前!採下來立刻用浸透井水的細麻布一層層裹好!裝進襯著新鮮苔蘚的竹筐!動作要輕!要快!像伺候祖宗一樣伺候那些嫩苗!”
“三!給我抽調驛卒裡最精壯的漢子!馬廄裡最強健的快馬!準備最輕便的車輛!不,車輛顛簸!豌豆顛經不起!給我組織挑夫!要腳力好、肩膀穩的!組成‘御賜鮮蔬特供隊’!專門負責豌豆顛!”
“四!八百里加急鮮蔬專道?好!給我開!沿途所有驛站!聽著!是所有!立刻停止其他一切非緊急驛傳!徵發民夫!給老子挖!挖深窖!深窖懂嗎?越深越好!有多少冰存多少冰!沒有冰?給我去買!去搶!去山裡找!高價收!買不到?那就給老子現造!用硝石!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驛站必須變成冰窖!變成給這些菜祖宗續命的‘蔬菜ICU’!溼布、細麻布、苔蘚、竹筐,多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