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李敬堂的聲音已經嘶啞得如同破鑼,但眼神卻兇戾得嚇人,“制定最嚴格的接力時間表!精確到每一刻鐘!延誤一刻?斬!菜在誰手上爛了?斬!品相達不到‘帶露含珠’?斬!聽清楚了嗎?斬!斬!斬!這是陛下的死命令!誰辦砸了,老子先砍了他,再讓陛下誅他九族!”
一連串的“斬”字,如同冰雹般砸下,砸得滿堂官員噤若寒蟬,面無人色。空氣中瀰漫著絕望和即將到來的血腥味。
聖旨如同瘟疫,迅速從轉運司衙門蔓延開去。整個蜀中平原,瞬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和恐慌。
田野間:往日寧靜的菜畦成了戰場。如狼似虎的衙役騎著快馬,揮舞著蓋有轉運司大印的公文,踹開農家院門,衝進菜地。
“奉旨徵菜!所有兒菜、萵筍、豌豆顛,一律充作軍需!違者以抗旨論處!”
“官爺!行行好!這茬豌豆顛才剛冒頭啊!再等兩天!就兩天!現在摘了太糟蹋了……”一個白髮老農跪在田埂上,抱著衙役的腿苦苦哀求,渾濁的老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流下。
“滾開!聖旨說了,就要現在摘!要嫩!要帶露水!耽誤了時辰,老子吃不了兜著走!”衙役一腳踹開老農,對著身後如狼似虎的幫閒吼道:“還愣著幹什麼?摘!動作麻利點!露水快乾了!”
婦女和孩子們被迫含著淚,在衙役的皮鞭催促下,小心翼翼地採摘著那些尚未長成、柔弱不堪的豌豆嫩苗。菜刀砍在粗壯的萵筍根莖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鮮嫩的汁液濺在泥土裡。成筐成筐的“鮮蔬”被粗暴地裝上牛車、驢車,運往成都集中。菜價如同坐了火箭般飛漲,市集上怨聲載道,普通百姓望著空空如也的菜攤和天價的白菜蘿蔔,欲哭無淚。
驛站系統:沿途驛站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螞蟻窩,徹底炸開了鍋。
驛丞們看著手裡那份措辭嚴厲、充滿了“斬”、“立斬不赦”字樣的公文,眼前陣陣發黑。
“挖冰窖?!現在是什麼時節?六月!盛夏!老子去哪給你找冰?!”一個滿臉絡腮鬍的驛丞跳著腳咆哮,唾沫星子噴了對面的驛卒一臉。
“大人!公文說了,買不到就自己造!用硝石製冰!可……可咱們驛站哪有錢買那麼多硝石?硝石製冰的法子,小的……小的也只是聽說過啊!”驛卒哭喪著臉。
“老子不管!上面說了,這是陛下的死命令!關乎北伐!關乎咱們的腦袋!”驛丞紅著眼,像輸光了的賭徒,“徵民夫!把附近村子裡的壯勞力全給我抓來!挖!給老子往深了挖!挖地窖!存放硝石!再去城裡藥鋪、雜貨鋪,把所有的硝石都買光!賒賬!打欠條!搶!快去!”
驛站內外一片狼藉。民夫們揮汗如雨,挖掘著深坑。牛車驢車運來一袋袋昂貴的硝石。驛卒們手忙腳亂地嘗試著從未操作過的硝石製冰法,弄得一地狼藉,冰沒製出多少,倒是弄得驛站煙霧繚繞,氣味刺鼻。本就簡陋的驛站,徹底變成了一個混亂不堪、充滿刺鼻氣味的“鮮蔬急救中心”。
成都轉運基地:倉庫區早已是災難現場。臘肉堆成了連綿的小山,散發著濃郁的油脂氣息。泡菜罈子層層疊疊,摞得幾乎要頂破倉庫的橫樑,酸味撲鼻。辣椒袋像沙包一樣堵住了所有通道,刺眼的紅色和辛辣的氣味無處不在。豆瓣醬缸見縫插針地塞滿了每一個角落。空氣汙濁得令人窒息,混合著鹹、酸、辣、酵的複雜氣味。
而現在,新的災難降臨了。一車車、一擔擔從各地緊急徵調來的“御賜鮮蔬”開始湧入。
兒菜和萵筍相對耐儲,但也蔫了不少,被草草地堆放在倉庫角落甚至露天空地上,像一座座綠色的小墳包。
而真正的噩夢,是那些豌豆顛(苗)。
為了滿足“帶露含珠”和“水靈鮮嫩”的要求,它們被採摘得極嫩,然後用浸透冰冷井水的細麻布一層層小心包裹,再放進襯著溼潤苔蘚和新鮮竹葉的精緻竹筐裡。每個竹筐都像供奉著易碎的珍寶。
然而,即便是這樣的小心翼翼,也難敵時間的流逝和轉運的顛簸。當第一批豌豆顛筐被小心翼翼地抬進倉庫時,李敬堂親自上前檢視。
掀開溼潤的麻布一角,那曾經嫩綠欲滴、頂著晶瑩露珠的豌豆苗尖兒,此刻已經失去了大半光澤,變得有些發暗、發軟,如同受驚少女般蔫頭耷腦。筐底滲出微黃的汁液,帶著植物腐敗前特有的甜腥氣。那所謂的“露珠”,早已在顛簸和時間的流逝中消失無蹤,只剩下苔蘚上溼漉漉的水痕。
“這……”李敬堂的手指顫抖著,捻起一根明顯開始發黃的嫩苗,臉色慘白如紙。這品相,離聖旨上要求的“帶露含珠”、“水靈鮮嫩”差了十萬八千里!更可怕的是,這僅僅是第一站!後面還有漫長的、顛簸的八百里加急路途在等著它們!這玩意兒能撐到汴梁?李敬堂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心底直冒上來。
“大人!‘御賜鮮蔬特供隊’集結完畢!隨時可以出發!”一名滿臉汗水的軍官跑進來報告。這是李敬堂能抽調出的最精銳力量:一百名最強健的驛卒,五十名肩膀穩如磐石的挑夫,五十匹耐力最強的川馬。他們神情肅穆(或者說麻木),如同即將奔赴死地的勇士。
李敬堂看著眼前這支“特供隊”,又看看倉庫裡堆積如山、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物資,最後目光落在那些裝著豌豆顛的、如同精緻棺材般的竹筐上。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裡的腥甜,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吼道:
“裝車!出發!挑夫隊,負責豌豆顛!給老子走穩了!驛卒隊,護送其他蔬菜!走官道!用最快的速度!記住!沿途驛站冰窖已備(儘管他自己都不信),接力時動作要快!要輕!延誤一刻,提頭來見!”
在沉重的氣氛中,那一個個裝著豌豆顛的竹筐被挑夫們極其小心地擔上肩膀,如同擔著千斤重擔。裝著兒菜、萵筍的輕便車輛套上了健馬。隊伍最前方,一面嶄新的杏黃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上面用硃砂大字赫然寫著:
“御賜鮮蔬·八百里加急·特供專運”
李敬堂站在衙門口的高階上,目送著這支肩負著不可能任務的隊伍緩緩啟動,離開轉運基地,踏上了通往地獄(或者說汴梁前線)的漫漫征途。初夏的風吹動他花白的鬢髮,官袍下的身體微微顫抖。他看著那面刺眼的杏黃旗消失在官道盡頭,又僵硬地轉過頭,望向身後那如同巨大腫瘤般膨脹、散發著各種不祥氣味的倉庫區。
就在這時,一名書吏連滾爬爬地衝到他面前,手裡舉著一份新的、蓋著戶部大印的公文,聲音帶著哭腔:
“大……大人!戶部……戶部急令!陛下又有旨意……命我蜀中轉運司……再追加速運‘郫縣豆瓣醬’……五百壇!務必……務必與本批鮮蔬同抵前線!說……說是嶽元帥……點名要的……”
“噗——!”
李敬堂只覺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一口老血終於噴了出來!殷紅的血跡濺在官袍前襟和冰冷的石階上,觸目驚心!
他指著那倉庫的方向,又指向車隊消失的官道,最後手指顫抖地指向灰濛濛的天空,喉嚨裡發出如同瀕死野獸般的絕望哀嚎:
“倉庫……倉庫真的要炸了!這豌豆顛…這豌豆顛怕是半路就得化成菜湯!現在…現在還要加五百壇豆瓣醬?!陛下啊!您這是……這是要臣的命!要這蜀中後勤的命啊——!!!”
淒厲的哀嚎在轉運司衙門前回蕩,充滿了無盡的荒謬與絕望,如同為那支遠去的“鮮蔬特供隊”奏響的一曲悲愴輓歌。而倉庫裡堆積如山的臘肉、泡菜、辣椒,彷彿正無聲地嘲笑著這場由“青菜”引發的、席捲蜀中的巨大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