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劉裕不愛珍寶,不喜豪華,甚至連府中的側室都很少。
劉義真每日食不求五味,四季常服不過八套。
他們父子之所以剋制自己的慾望,無非是不希望看到奢靡享樂蔚然成風。
人性本就是貪圖安逸享樂的,這股風氣其實阻止不了,但也要儘量讓它來得晚些。
如今亂世尚未平定,一旦君臣沉迷享樂,自然也就失去了進取之心。
劉義真冷笑道:“我明察?養濟院貪腐一事,你又可曾明察?”
王修連連叩首請罪。
劉義真其實知道王修並未牽涉其中,對方有著遠大的政治抱負,不會為了這點蠅頭小利弄得滿身汙臭。
想到王修一直以來的辛勤勞苦,劉義真心中不忍:“起來吧。”
王修額頭烏青地站了起來。
劉義真道:“我信長史的清白,所以,這件事情我交給你查,務必從重從速從嚴,給我查得一清二楚,若敢徇私包庇,長史也不必回來向我覆命,義真只當信錯了人。”
說罷,起身揚長而去。
……
六月二日,劉義真南下的前一天。
長安,鬧市。
街口設了一座行刑臺,民眾圍了裡三層外三層。
有中年人指著臺上待斬的一群人,疑惑打聽道:“他們都是犯了什麼罪?”
一名知情人很驚訝:“這幾天那麼大的動靜,你居然都不知道?”
“我今兒入城做買賣,確實不知發生了何事。”
“原來如此,這些都是養濟院的官吏,他們上下其手,貪墨桂陽公發下的撫卹,引得桂陽公震怒,但凡貪墨價值超過一百匹布的,都被押到了此地問斬,一百匹布以下之人則被判了流刑,遠徙嶺南配軍,遇赦不赦。”
“為何這麼嚴重!”
“桂陽公最重信義,他們卻讓桂陽公失信於將士,桂陽公盛怒之下,責令王長史嚴審此案,就連王長史也都受了責罰,你說這事嚴不嚴重。”
吏員還在一條條的宣讀養濟院官吏們的罪狀。
今日的主斬官是王修,他黑著一張臉,看向那群待斬的犯官,尤其是王崇國時,眼睛裡都帶著難以掩飾怨毒,彷彿恨不得把這群人生吞活吃。
昨日他向劉義真彙報了整個案情,劉義真最終只是因為失察的罪過,罰了王修一年的俸祿。
王修之所以怨恨這群人,倒不是因為被罰了俸祿,而是他太在乎劉義真對自己的看法了。
如今因為這些蛀蟲,受到劉義真的責罰,王修是真的打心底恨透了他們。
犯官們都被堵住了嘴,這樣是為了防止有人在死前口出汙言穢語。
王崇國沒想到王修真的會大義滅親,他不住地用眼神哀求對方,但族叔視而不見,這讓他慌了神,哪怕被綁得嚴嚴實實,也不住地在掙扎著。
但這些都是徒勞的。
實際上,他低估了王修的狠辣。
王修甚至曾向劉義真請示,希望將犯官的妻女盡數充作官妓,連坐其子嗣,自然也包括王崇國這個族侄的妻子兒女。
但此事卻被劉義真否了,只是將他們的家眷全都貶作了奴婢。
時間一到午時,王修不肯耽擱一秒,無視那些犯官們的哀求眼神,當即下令處斬。
一顆顆人頭落地,鬧市響徹著民眾的歡呼與叫好。
劉義真此時不在長安,而在五陵原。
他很忙,需要親自將少了的撫卹,逐一送上門。
“是我忙於戰事,疏忽了你們,沒想到會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膽,竟敢貪墨撫卹,這都是義真的過錯。”劉義真拉著一名老婦的手,不住地自責。
這話半真半假,他其實知道撫卹不會如數發放,貪汙是必然的,只不過確實忙於戰事,抽不出身。
老婦已經沒了初見貴人時的侷促不安,她哽咽道:“老身養了四個兒子,他們一個個殆於王事,先我而去,兒媳也改嫁了,只留一個孫女與我相依為命,姓姚的皇帝對我們祖孫不聞不問,老身原以為世道本就如此,今日得見桂陽公,只覺得我那另外三個孩兒死得不值。”
說罷,老淚縱橫,與她同住一片區域的圍觀之人,無不為之動容、啜泣。
關中戰亂多年,他們也有親人死在戰場,可以與老婦共情。
劉義真抬起衣袖,替老婦人擦拭渾濁的淚水,這一舉動,看得不知有多少人瞳孔地震。
臧質不在其中,他是內直督護,需得統率親衛寸步不離的護衛劉義真。
連日來,也不知道陪著劉義真走了多少戶人家,這一幕,他不止看過一回,也有些麻木了。
起初是不理解,認為劉義真完全沒有必要紆尊降貴,這種事情,安排一批親衛即可辦好。
但是臧質看多了關中軍民望向劉義真的崇敬眼神,如今卻已心悅誠服。
劉義真可不只是演給遺孀、遺孤、傷殘將士看,往往一座裡坊、村落,就住了幾十、上百將士,他每到一地,眾人都會出來圍觀。
老婦這裡已經是最後一家。
當天劉義真離開了五陵原,回到了長安。
桂陽公府。
王修在此等候了許久。
劉義真進門,臉上還帶著疲態,這讓王修非常自責。
“王長史,事情怎麼樣了?”劉義真坐在胡床上,閉目問道。
“皆已處斬,懸首於各道城門。”
劉義真其實入城前就已經看到懸掛在城門口的首級,他微微頷首,又道:“儘快重組養濟院,涇水之戰的傷亡將士們該有的撫卹,必須儘快發放,不可少了一匹布,一升米。”
“下吏領命。”
待王修表態,劉義真繼續叮囑道:“今日當眾處死數十人,或許可以震懾一時,但總會有人前赴後繼,是殺不盡的,你不要輕易受人矇蔽,我走後,必須時常派遣可信之人明察暗訪,若有人再敢向將士的撫卹下手,必須從嚴從重從快處置,有我在,不要怕得罪人。”
“下吏銘記在心!”王修這次是真的長了教訓。
在此之前,他看得太高太遠,自然看不到那些卑微之人。
劉義真淡淡道:“我也並非求全責備之人,只是此事關係到我在軍中的信譽,所以憤怒,長史務必引以為戒,不可再讓我失信於將士,行了,這件事情就此揭過,不談公事了,如今時候不早,留下來陪我用晚膳吧。”
“下吏多謝府主。”王修由衷感激。
目前看來,劉義真並沒有因為這次的紕漏而心生芥蒂,這也讓王修不免暗自慶幸。
對於劉義真叮囑的,他是真的銘記在心。
怕得罪人?不存在的,只要劉義真一聲令下,王修甚至敢跑去建康重毆天子三拳。
桂陽公府的這頓飯,王修吃得格外香甜,主要也是卸去了心理負擔。
這幾日,王修稱得上是寢食難安。
眼看著宰輔之位將來勢在必得,卻出了這檔子事,又讓他如何能夠等閒視之。
用過晚膳,王修當即告辭。
劉義真並未挽留。
養濟院貪腐案,劉義真早不察,晚不察,卻偏偏趕在他與王修的權力交接時候,又讓王修親自監斬,其實用心良苦。
至少王修經歷此事,哪怕劉義真離開了關中,他也會重視撫卹的發放。
劉義真對於貪汙,有著自己的不同標準,諸如將士的撫卹,災民的賑濟,這些都是不容觸碰的底線,敢在這裡面大把撈錢,他不介意殺得人頭滾滾。
至於一般的貪贓,只要不弄得天怒人怨,他也不會輕易殺人。
譬如劉義真的二叔劉道憐,在鎮守荊州時,只知聚斂財貨,當他離任時,都把府庫給搬空了。
這種人該不該殺,當然該殺。
又能不能殺,當然不能殺,至少劉裕會護著二弟。
如此情況下,劉義真高舉反腐大旗,世人又怎會信服。
他只能劃下一條紅線,至於紅線以上的,只要不是太過分,他暫時都可以容忍。
等到自己真正掌權以後,再挑幾個紅線以上跳得最歡的開刀。
六月初三,清晨。
這一天,是劉義真離開長安的日子。
王修、傅弘之、段宏等留守的將吏一齊送他出城,但在距離城門不遠的街道上,卻被堵住了道路。
臧質策馬上前,喝問道:“前面怎麼回事!”
城門校尉滿臉無奈道:“臧督護,百姓聽說桂陽公將要離去,都自發聚集在城外,無論下官如何驅趕,他們都不肯走。”
劉義真離開長安,要走哪座城門,提前都有規劃的,沿街會有將士把守,所以百姓都在城門外面候著。
臧質聽後,並不驚訝,在陪著表弟挨家挨戶的走訪後,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劉義真為何能夠受到關中百姓的愛戴。
他隨即拍馬返回,將此事稟告給了劉義真。
劉義真聞言,立即與一眾將吏登上城樓,放目遠眺。
只見城外密密麻麻不知圍堵了多少百姓,他們不顧軍士的推搡,一個個放聲高呼:
“桂陽公,不能走啊!”
“桂陽公棄我等而去,猶如父母棄子女,於心何忍。”
“關中不能沒有桂陽公,關中百姓更不能沒有桂陽公!”
劉義真轉頭問王修:“這是長史安排的?”
也不怪劉義真懷疑,他平時演戲演多了,擔心這是王修刻意安排的一場大戲。
王修連忙搖頭:“下吏不敢自作主張。”
劉義真又看向其餘眾人,他們紛紛否認。
確認真的是百姓們的自發行為,劉義真由衷地露出了燦爛笑容。
說道:“這就是民心所向,孟子曰:得民心者,得天下!”
這話僭越了,但眾人深有同感,紛紛向劉義真道賀。
尤其是王修、傅弘之等人,儘管他們忠心耿耿,但看到眼前這一幕,越發篤定關中的軍心、民心全都被劉義真得了去,也根本生不出一丁點的異心。
劉義真走下城樓,由眾人簇擁著,出城安撫關中軍民。
在軍民的懇求下,劉義真高聲道:“諸位父老,義真遵奉父命,鎮守關中,如今關中已定,是該回去覆命了。”
說著,他握住王修的手:“我已表奏長史王修為雍州刺史,他的才能,足以使關中政清人和。”
隨後,又牽著傅弘之、段宏,把他們二人帶到軍民面前:“雍州司馬傅弘之,都督渭北三郡諸軍事,雍州中兵參軍段宏,都督渭南二郡諸軍事,此二人,皆有將帥之才,足以抵禦外患,鎮固一方。”
三人大受感動。
最後,劉義真當眾承諾:“此去並非永別,雖然山高路遠,但終有一日,我會回到長安,與諸位再敘。”
百姓這才放行,在一片不捨的號哭聲中,劉義真坐上車駕,由一萬南方將士護衛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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