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裡的空氣似乎都沉重了幾分。
“那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數九寒天，北風跟刀子似的！院子裡那口井都凍得結結實實，得拿石頭砸開冰面才能取水。太妃……太妃她……”
胡嬤嬤哽咽得幾乎說不下去，她深吸一口氣，才帶著哭腔道，“太妃她捨不得我這把老骨頭，怕我凍病了沒人管小王爺，那麼冷的天，愣是自己蹲在冰水盆邊搓洗衣裳！那水，刺骨的涼啊！太妃一雙手泡得通紅腫脹，全是凍裂開的口子，血水混著冰碴子，我看著，我這心就跟被油煎了似的！”
洛葳靜靜地聽著，手裡那枚剝了一半的松子早已放下。
清冷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波瀾。
“這身子上的苦，熬一熬，或許還能過去……”
胡嬤嬤抹著淚，聲音裡充滿了後怕，“最磨人的是心裡那份煎熬啊！那時候，太妃一顆心，全系在小王爺身上！就怕有人趁著這機會，害了小王爺！
夜裡頭，太妃根本不敢閤眼，外頭有一點風吹草動，哪怕就是野貓躥過牆頭，都能把太妃驚得坐起來！整宿整宿地守著，眼都不敢眨一下，就那麼熬著。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啊！”
“長年累月這麼熬下來，心神耗竭，身子骨可不就徹底垮了？落下這睡不安穩的根兒……這些年，什麼法子沒試過？安神湯藥當水喝，可這心裡的驚悸，哪是藥石能輕易撫平的？稍微有點動靜，就驚夢，醒了就再也睡不著……唉！”
暖閣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那些沉重的過往，像巨石，壓得人喘不過氣。
過了好一會兒，洛葳才輕輕動了一下。
她沒說什麼安慰的話，只是從自己寬大的袖袋裡，取出了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三角符包，用明黃色的符紙仔細折成，邊角平整，上面用硃砂描繪著符文，透著一股神秘的氣息。
她將符包輕輕放在太妃蓋著的錦被上，聲音依舊柔和：“太妃，這枚‘安睡符’，是我的一點心意。您收著。夜裡就寢前，將它壓在枕下，或許能安神定魂，助您一夜好眠。”
太妃的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
那雙經歷過太多滄桑的眸子，靜靜地落在錦被上那枚明黃色的符包上。
符紙？安睡？
太妃心底深處，掠過一絲倦怠。
這些年，為了這夜不能寐的頑疾，宮裡的御醫乃至民間所謂的神醫聖手，請了多少？珍貴的藥材，安神的方子，吃了多少？
連高僧大德的經文都念過無數遍，又有何大用？一張畫了符咒的黃紙而已，又能如何？
不過是孩子一片赤誠心意罷了。
她活了這麼大歲數，早已不信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但這份心意，是暖的。
太妃沒說什麼，既沒有質疑，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期待。她只是點了點頭，喉嚨裡發出一聲極輕的“嗯”，算是收下了。
“哎喲！葳小姐！您真是菩薩心腸，事事都替太妃想著！”胡嬤嬤卻像是看到了什麼稀世珍寶，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
她立刻上前，雙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才極其恭敬地捧起那枚小小的符包，“太妃您瞧瞧！葳小姐多有心，連這等安神的法子都替您尋來了！這必定是靈驗的，菩薩保佑！”
洛葳看著胡嬤嬤小心翼翼地將符包收好，又看了看太妃眉宇間那濃得化不開的倦意，連眼皮都似乎有些支撐不住地微微下垂。
她心知太妃精神不濟，便不再多留，起身理了理裙裾，溫聲道：“太妃今日說了不少話，想必乏了。您且安心歇息，洛葳改日再來看您。”
太妃確實覺得疲憊，連說話的力氣都提不起。她強撐著精神，對著洛葳又輕輕頷首，喉嚨裡含糊地應了一聲：“嗯……好孩子……去吧……”
胡嬤嬤連忙道：“太妃您歇著，老奴送葳小姐出去。”
她扶著洛葳的手臂，殷勤地將她送出暖閣。
厚重的錦簾落下，隔絕了暖閣內的溫暖和沉重。
洛葳走在靖王府的迴廊，身後是胡嬤嬤絮絮叨叨充滿感激的送別聲。
她抬頭望了望灰濛濛的天空，冬日的風拂過臉頰，帶著凜冽，讓腦子更加清醒了些。
洛葳前腳剛走，後腳霍決便從屏風後轉出，向太妃索要那張符紙。
太妃雖不解其意，仍示意剛送完洛葳離開的胡嬤嬤將符紙遞了過去。
霍決捏著那張薄薄的符紙，指尖微涼，只道：“此物暫借兒臣兩日，過後必當歸還。”
言畢，不再多留，轉身大步離去，玄色衣袍帶起一陣微寒的風。
門外，霍決的臉色驟然沉凝如寒潭深水。
他將那輕飄飄的符紙遞給如影隨形的侍衛凌寂，聲音壓得極低：“查！查清此符可有蹊蹺。”
凌寂雙手接過，小心翼翼納入懷中，低聲詢問：“王爺是疑心洛姑娘？”
霍決的視線掠過緊閉的窗欞，語氣裡摻著一絲冷硬：“宣王近來屢屢試探，口口聲聲道本王當年被圈禁八年，不過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苦肉計。”
他收回目光，看向凌寂，“刺客接踵而至，本王不得不防。母妃身邊，任何風吹草動皆不可放過。”
頓了頓，他聲音更低了幾分，似在說服自己：“洛葳……本王並非欲疑她，然此刻，寧枉勿縱。”
凌寂肅然領命：“屬下明白了，定當詳查，絕無遺漏！”
霍決微微頷首，不再言語，負手離去，背影融入暗影之中，彷彿也揹負著看不見的枷鎖。
與此同時，洛葳的馬車剛駛離靖王府不遠，車輪轆轆碾過青石板路。
“姑娘，前頭堵住了，好些人圍著。”車伕的聲音隔著簾子傳來，打斷了她的閉目養神。
洛葳掀開側簾一角望去。
前方街角處，人群圍成了一個水洩不通的圈，嘈雜的喝罵聲、拳頭著肉的悶響以及一個少年壓抑痛苦的悶哼交織傳來。
“住手！”一聲清叱，陡然穿透混亂的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