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洛氏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絲活氣。
“策兒有志氣！娘信你！”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的前廳，看著那滿桌早已涼透的珍饈佳餚，心頭又是一陣尖銳的刺痛。
那可都是她咬牙，動用了壓箱底的嫁妝銀子置辦下來的啊！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聲音疲憊地吩咐：“都進去吧。天晚了，也該用膳了。”
廚房重新熱過的菜，早已失了剛出鍋時的鮮亮和香氣，蔫頭耷腦地躺在精緻的盤子裡，散發著一股令人毫無食慾的味道。
幾盞燭火在空曠的大廳裡跳躍，光線昏黃，將圍坐在一張小圓桌旁的四個人影拉得長長的，顯得格外孤寂。
筷子碰在碗碟上，發出清脆卻單調的聲響，在過分安靜的空間裡格外刺耳。
沒人說話。
洛氏夾了一筷子面前的清蒸鱸魚，魚肉有些柴，入口味同嚼蠟。
她看著這桌同樣花費不菲的晚膳，再想想前廳那幾十桌無人問津的席面，心口像被鈍刀子反覆切割，疼得她幾乎握不住筷子。
那可都是她的嫁妝，她的體己，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打了水漂，連個響動都沒聽見。
洛翊寒悶頭扒著飯，動作粗魯，彷彿跟碗裡的米飯有仇。
洛昭雪小口小口地吃著，眼圈依舊紅紅的，時不時偷偷抬眼覷一下母親和大哥的臉色。
只有洛景策，似乎完全不受這壓抑氣氛的影響。
他吃得很快，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豪邁，彷彿這頓食不甘味的晚飯，是他即將踏上征途的壯行宴。
這頓飯吃得異常艱難。
終於，洛氏放下了幾乎沒怎麼動過的碗筷。她拿起帕子，輕輕按了按嘴角，目光落在長子身上。
“策兒，”洛氏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絲顫抖，“兵部尚書大人那裡……當真十拿九穩？他，真會推舉你？”
洛景策聞言，立刻放下碗筷，坐得筆直。
迎上母親忐忑的目光，胸膛一挺，臉上是近乎狂妄的自信。
“母親！您就把心放回肚子裡！兵部尚書大人素來欣賞有膽識有抱負的年輕人，兒子在兵部當差這些時日，勤勉用心，大人都是看在眼裡的！推舉一事，板上釘釘！”
他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只要上了戰場，兒子這一身本事，定會被主帥慧眼識珠，委以重任！建功立業，封妻廕子，光耀門楣，指日可待！兒子絕非那些庸碌之輩可比！”
越說越激動，彷彿已經看到自己在千軍萬馬中縱橫馳騁的英姿：“所以，母親，戰前的準備，萬萬不可馬虎！一副上好的鑌鐵鎖子甲，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一匹日行千里的西域良駒！這些是兒子建功立業的根本！銀子……”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盯著洛氏，語氣異常鄭重，“銀子絕不能省！務必備最好的，要快！”
洛氏看著兒子眼中的光芒，心頭最後一點疑慮終於被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徹底淹沒了。
她用力地點著頭，臉上終於露出了今日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好！好！策兒放心！娘就是砸鍋賣鐵，也定給你置辦得妥妥當當！咱們侯府……就指著你了！”
……
靖王府的暖閣，與外頭冬日的蕭瑟，彷彿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四角鎏金的獸頭燻爐裡，上好的銀炭燒得正旺，暖融融的熱氣無聲地瀰漫開來，將寒意徹底隔絕在外。
靠窗的紫檀木雕花暖榻上，靖王太妃半倚著厚厚的大引枕，身上蓋著柔軟的錦被。
她臉色依舊帶著蠟黃，精神卻比往日好了不少，至少那雙總是懨懨垂著的眼皮，此刻是微微睜開的，帶著一絲溫和，落在榻邊的人身上。
洛葳就坐在暖榻邊一張錦杌上。她今日穿了身素雅的藕荷色襖裙，襯得肌膚愈發瑩白。
烏黑的髮髻只簪了一支簡單的白玉簪子，通身不見什麼華麗飾物，卻自有一股沉靜安穩的氣度。
她微微垂著頭，專注地剝著手裡一小碟新炒的松子。
手指靈巧地捏開堅硬的松殼，發出極輕微的“咔噠”聲，飽滿的松仁便一顆顆滾落在旁邊一隻小小的青瓷碟子裡，漸漸積起一小堆，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暖閣裡安靜得很，只有炭火偶爾“噼啪”輕響，以及洛葳剝松子那細碎又規律的聲響。
胡嬤嬤端著個托盤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托盤上是熱氣騰騰的參茶。
臉上堆滿了發自內心的笑意，眼角的褶子都舒展開了，聲音也帶著由衷的歡喜：“哎喲，我的葳小姐喲！還是您有法子！”
她將參茶小心地放在榻邊的小几上，目光慈愛地看著洛葳剝松子的動作，又看看榻上氣色稍霽的太妃，“您瞧瞧！您這一來，太妃娘娘這氣色，眼見著就透亮了！昨兒晚上，竟比平日多用了小半碗梗米粥呢，連太醫早上來請脈都說脈象穩了些！”
胡嬤嬤的欣喜溢於言表，她搓著手，看著洛葳，那眼神恨不得把她供起來：“老婆子可真巴不得您日日夜夜都在這府裡才好！有您在跟前兒，太妃娘娘這心啊，就定！”
太妃聽著胡嬤嬤絮叨，臉上也難得地透出點暖意。
她沒說話，只是微微側過頭，枯瘦的手從錦被下伸出來，輕輕拍了拍洛葳的手背。
洛葳停下剝松子的動作，抬起頭，對著太妃淺淺一笑，溫聲道：“太妃能多用些，是好事。這松仁性溫，您待會兒也嚐嚐。”
胡嬤嬤連連點頭，看著洛葳，又看看太妃，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她嘆了口氣，聲音不由自主地壓低了：
“葳小姐您是不知道，太妃娘娘早些年……唉，真是遭了天大的罪了！”
胡嬤嬤的眼圈瞬間就紅了，聲音也帶上了哽咽。
她小心地覷了一眼太妃的神色，見太妃只是閉著眼，並無阻止的意思，才繼續往下說：“那會兒，上頭一句話，就把太妃和小王爺圈在了西邊那個最冷僻的破院子裡！那地方，夏天漏雨，冬天灌風，比下人房都不如！”
胡嬤嬤的聲音裡充滿了憤懣：“上頭還不解氣！一道令下來，把院子裡伺候的人，甭管是管事的嬤嬤，還是灑掃的粗使丫頭，一股腦兒全發賣了出去，一個都沒給留啊！”
她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滲出的淚，“偌大的院子，就剩下太妃和小王爺，還有我這個老不死的，被他們忘了，才僥倖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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