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營地,身上那股子沉冷勁兒被篝火一烘,姜亮才覺活氣兒漸回。
火光微跳,鐵器輕響,汗臭與土腥、馬嘶與人語交纏成一片,粗礪雜沓,卻透著股子踏實的生氣。
老斥候沒多話,只朝軍侯低聲稟了幾句,將那張裹得嚴實的鬼臉面具遞了上去。
軍侯聽罷,點了點頭,轉身便叫人傳令。
片刻後令回,兩人便被喚去了中軍大帳。
想來那幾位上頭的,要細細問過。
姜亮幾人則回了斥候營。
帳篷低矮破舊,刀槍隨地扔著,一股子殺氣混著煙火氣。
先前那吐得滿地的小斥候,此刻卻不見了人影。
估摸是嚇得不輕,尋了個僻靜處貓起來了,也或許被人調去了別處。
姜亮與另外兩名斥候,徑直去了灶頭,難得吃上了幾口熱飯。
雖只是些糙黃米飯,可一口下肚,腸胃終究有了些著落。
那股翻江倒海的惡意,也漸漸壓了下去。
吃飽回帳,斥候營屬精銳,帳雖簡,卻也撥了幾張半舊臥榻。
比起野外摸黑鑽林子,起碼能把腿伸直了睡一覺。
姜亮正欲躺下歇息,那兩個老斥候卻不聲不響,在榻邊一左一右坐了。
只隨口丟下一句,風輕雲淡:
“這地方有軍氣鎮著,醃蜮妖魅進不來。小子只管睡,莫管事。”
姜亮心裡有數,曉得這是兩位老兵瞧他年紀輕,又是頭回蹚這渾水。
白日裡那般景象,擱誰身上都夠嗆,怕他夜裡翻身出聲、驚醒了夢裡鬼,便自作主張地替他鎮場。
姜亮不多話,只輕輕一點頭,心領了這份情。
卸甲躺下,長棍順手壓在身側,掌心覆著那道銅箍,涼意貼骨,卻叫人心安。
眼才一闔,那林中死相便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筋骨盡斷,四肢大張,嘴角笑意扯到耳根,像是死前也咒著誰不放過。
那巫師的眼珠也冒出來,血跡混著鬼畫符糊滿面孔,突得老高,死不瞑目,彷彿要釘在人心深處。
換作旁人,怕是驚叫著彈將起來,夜半顛倒,神魂不寧,哭也不是,喊也不是。
可姜亮只是眉頭微蹙,心口略沉,神色卻不動分毫。
心念一收,像鷹翅拂羽,將那些亂影一一抖落,乾淨利落,不留痕跡。
又默誦《坐忘論》心訣幾句,念頭如風中殘火,點點熄滅,俱歸寂靜。
夜風透帳,營外是馬鼻哼哧與鐵器輕響。
帳中卻只有姜亮均勻綿長的呼吸,沉穩如山。
沉沉睡去,連夢也沒做一場。
中軍大營,帳內燈火明亮如晝,煙氣盤旋於頂,燭影在帷幕間搖晃,把人影映得恍恍惚惚。
幾道身影圍坐案前,俱是軍中要角,眉目沉定,此刻盡數盯在案上一物上。
一張黑麵具,烏漆漆的,紋路扭曲如鬼哭狼嚎,靜靜躺在案上,卻叫人心裡生出股涼意。
正座上,涼州都尉馬長風背手端坐,五官冷硬,背脊挺得跟鐵槍似的。
哪怕半句不言,也自有股鎮陣的鐵血威勢。
左首坐一中年武將,衣袍無皺,佩印繫帶,神色溫雅中藏著刀氣。
那是洛陽來的中郎將,欽差身分,坐得四平八穩,似山間老松,風來不動,語未出已有三分威儀。
右邊則是一位年輕道士,青袍寬袖,拂塵橫膝,眉眼清俊,神情卻帶著股不近凡塵的孤傲。
鶴鳴山字號,道號“沖虛”,朝廷敕封“靖邪守元大真人”。
是隨軍降邪的天師道高功,道號響亮,名聲不小,傳言年紀輕輕便鎮過黑巫嶺,燒過三百孤魂窟,在這行當裡,已算是一方人物。只是這會兒,端坐一旁,氣機與帳中諸人並不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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