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林蟬聲初起,暑意已濃。
院後棚下,姜義正蹲著撥苗除蟲。
忽聽村道那頭傳來一陣喧譁,腳步摻著笑語,一陣高一陣低,隱約還混著幾聲鑼鼓似的響。
他眉頭一挑,鋤頭一頓,循聲望去。
只見那條彎彎的黃土路上,熱鬧一片,人頭簇簇,擠作一團。
走在最前的那人,肩背挺直,步履從容,背上一根長棍,兩頭銅箍在日頭下晃得閃光。
雖被鄉親圍在當中,卻不顯半點侷促,臉上掛著笑,舉手投足間,禮數妥帖,拱手作揖,不疾不徐。
正是姜亮。
人是瘦了些,也黑了些,鞋底粘著黃土,一身風塵未洗。
可那股子精氣神卻遮不住。
少年氣猶在,只是沉了幾分,像被什麼打磨過、壓過、燒過。
村人圍著他,說是簇擁,其實更像圍觀。
你一句“這可真是長出息了”,他一句“這還是那娃兒不”,七嘴八舌裡,頗有幾分看熱鬧的興致。
可姜亮只是笑,步子穩,話也不多。
那笑不見羞澀,也不見矜持,倒像是早已習慣這般眼光看人。
一行人直抵姜家山腳,熱鬧聲未歇,鑼鼓猶在耳邊迴旋。
姜義早已收了鋤頭,腳下卻穩,只徐徐迎出門去。
未等人到近前,便已拱手作揖,聲調不高卻透亮,壓住人群中紛紛語笑:
“勞煩諸位叔伯兄弟送到這兒。小兒奔波在外,著實辛苦。待他歇息幾日,再登門拜謝,不敢怠慢。”
話說得周全,氣度平穩,手下卻已不緊不慢地將姜亮拉至身邊,護得穩穩當當。
都是村裡鄉鄰,識相得很,聞言便覺事了,紛紛笑著拱手,三三兩兩地散去。
姜亮側過頭看了眼父親,神色沉靜,眉目間似有千言萬語,又像一切盡在不言中。
姜義拍了拍他肩膀,語聲不揚,只一句:
“回家再說。”
院門“吱呀”一聲闔上,將一院靜氣收了進來,也把門外喧聲一併隔在了外頭。
姜明早立在門邊,眼見弟弟進來,沒多話,只伸手拍了拍他肩。
力道不輕不重,像是確認,又像是權當打個照面。
再往裡頭,柳秀蓮已快步迎上來,還未開口,眼圈便已紅了。
她拉著小兒的手臂左瞧右看,嘴裡嗔聲唸叨:
“瘦了,這一圈瘦得都快認不出了……你這臉,瘦巴巴的,哪像是從京裡回來的……”
語氣雖帶點責怪,手卻是溫熱的,沿著衣襟一路摸到腕骨,彷彿要把每根骨節都親手摸清。
姜曦早眼尖,早手快,瞧見二哥背後的包袱鼓囊囊地吊著,已飛撲上前,三下兩下便解了繩頭。
“二哥,二哥!帶啥稀罕的回來?洛陽的糖是不是比咱這兒的甜?”
一邊翻一邊笑,翻得雞飛狗跳,語氣裡滿是雀躍,像是過年提前到了。
姜亮只任她翻,也不攔,只笑看著這番熱鬧。
娘倆說了幾句,柳秀蓮這才慢慢鎮了神,抹了把眼角,抬手將兒子往廳裡一推:
“快去,你爹還等著呢。”
姜亮聞言,便收了笑,轉過身來站定了腳,拱手一揖,聲清而穩:
“父親,孩兒回來了。”
廳中姜義仍端坐著,未急著起身,目光自那孩子腳下一寸寸往上掃,落在他如今高出半頭的身形上。
衣角帶塵,神色卻沉,周身氣息收束如縛,倒真像個打過仗回來的模樣。
眼裡雖不顯情緒,嘴角卻不自覺揚了分毫,眼尾那一抹細紋,也似笑非笑。
他輕輕一點頭,語氣淡淡,卻仍透著股不放鬆的勁:
“這一年多,在外都做了什麼?仔細說來。”
姜亮答了聲“是”,當下靜了心,將這一路見聞略作陳述。
從初入軍伍、隨隊探查,一路說到蠻族腹地,迷陣白骨,血煞成潮。
話說得輕巧,帶過多處死生關隘,語氣平平,像在說旁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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