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仍不解大兒子近年行事何以透著股急切。
可眼下瞧著這要添丁進口的光景,他那平日沉靜如古井的眸子裡,終究漾出了一絲壓不住的喜色。
山中過日子,沒個年頭的概念。
簷下青苔一層又一層,院裡的老槐樹悄悄添了三圈年輪,不知不覺,三年便這麼過去了。
祠堂裡,香火依舊。
姜明依舊每日雷打不動,盤膝坐在蒲團上,替一家老小講那些玄虛得能繞三道彎的經義。
嗓音還是那樣不緊不慢,彷彿永遠不急,可身上的氣度,早已不同往昔。
三年前,他是口深井,如今,倒像是一潭深水,水面靜得出奇,底下卻不知藏著多少淵沉。
姜義在下頭聽著,只覺這大兒子愈發瞧不透了。
竟像與整座祠堂、整片後山的氣機擰作了一處,再分不出彼此。
供桌上,姜亮的神魂,經過三年經文日夜的浸潤,早不是當初那股飄忽影子。
魂體凝得彷彿帶了三分骨肉,伸手去“碰”,竟有若有若無的實體感,只是還禁不得大力。
一上午的講學罷了,日頭正掛在頭頂。
一家人說說笑笑回屋吃午飯。
剛一在桌邊坐下,一個扎著沖天辮的小傢伙就蹣跚著跑過來,撲在姜明腿上,奶聲奶氣地喊:
“爹!騎大馬!”
姜家對子孫的名字,向來沒什麼嚴格的講究,怎麼順口怎麼來。
可姜明還是循著自家小弟的取名路子,給自個兒這個大兒子,取了個單名,叫姜鈞。
鈞者,千鈞也,意味沉得很。
姜明笑著將小傢伙一把抱起,放在膝上,一家子圍著桌子,其樂融融。
窗外蟬聲正盛,院裡老槐的影子落在飯桌上,搖得人心裡一片安穩。
姜義瞧著這番光景,眼角的笑紋,又深了幾分。
午飯過後,院裡漸漸靜了下來。
姜明卻沒急著回書房,伸手將姜鈞一扛,安在自己肩頭,像架小馬似的馱著往後山走去。
路過屋後那幾株靈果樹,他隨手摘下幾枚紅得滴汁的果子,塞進兒子懷裡讓他抱著。
小傢伙笑得直打跌,果汁順著小手滴落,父子倆的笑聲一路被山風帶遠,不多時便沒入林影深處。
姜義端著茶盞,站在院中石階上,目送那對父子消失在青翠之間,茶香氤氳裡,只覺這一幕甚是順眼。
正此時,村道盡頭忽然揚起一條塵龍,一道瘦長的身影自塵霧中疾奔而來,腳步急如鞭響。
姜義眯了眯眼,認出是自家那孫兒姜欽。
這孩子骨格生得好,天分也高,如今將滿十三,已長得與成人肩頭相差不遠。
筋骨打熬得紮實,步伐沉穩裡透著股銳氣。
平日隨姑姑姜曦打理古今幫的事,又與雙胞胎妹妹姜錦一同在幫中歷練。
仗著自身的手底子,加之大嫂賞的那匣寶箭,他在幫中少年裡已是聲望頗重。
最喜的是騎馬射箭,馬蹄一響,箭去如風,真有股江湖遊俠的派頭。
幾日前,他才同姜錦帶著幫中一眾青壯進了前山深處,獵獸採藥,按理此時不該回得這般匆忙。
可眼下,姜欽已衝進了院,一臉通紅,額角滲著細汗,氣息還未來得及收勻,就急切撲到姜義面前。
“阿爺,不好了!”
那聲音帶著破音,像被什麼勁力催逼出來似的,他喘了口氣,又急急道:
“我……我在山裡救了個人……是……是那位劉家阿爺!”
說到最後幾個字,他的喉嚨緊了緊,彷彿每一個音都得從牙縫裡生擠出來。
“劉家阿爺……”
姜義聞聲,茶盞微頓。那張一向沉靜如古井的面上,終於泛起一絲波瀾。
這稱呼,是姜欽、姜錦對劉莊主的喚法。
那位人物,這些年神龍見首不見尾,兩個小的,也只在年節時,隨長輩匆匆見過幾面。
可那等氣度,豈有認錯的道理。
在姜義心裡,一直將這位準親家,當作是這整座兩界村的定海神針。
山中那些不乾淨的東西,有他鎮著,自家這一門人,方能安穩修行、平順過日。
如今,聽聞自家這半大不小的孫兒,竟是在山林裡,將他給“救”了出來……
一個“救”字,便叫姜義心頭沉了半分,涼了半分。
“人在何處?”
姜義那把總是四平八穩的聲音,頭一回帶上了幾分焦急。
“已經……已經送回莊子裡去了!”
姜欽大口喘著氣回道。
話音未落,姜義已是坐不住了。
他霍然起身,腳尖一磕地,身影便似從院中被風抽走,瞬息間化作一縷殘影,直掠劉家莊子。
一盞茶不到,莊子高門已在眼前。
未及踏近,便覺空氣裡有股悶亂的味道。
人影匆匆,腳步急促,往日的清靜與秩序,早已被衝得七零八落。
莊子裡的人都認得他,見他這般闖進來,也只是投來一個驚惶的眼神,自是無人上前阻攔。
姜義熟門熟路,徑直穿過前院,衝到了後院那座主屋之外。
一眼,便瞧見了那位與自家相識多年的高個隨從。
那漢子正失魂落魄地守在門外,往日裡挺得筆直的腰桿,此刻也塌了下去,一張飽經風霜的臉,面如死灰。
姜義心頭一沉,快步上前,一把攥住他手臂,急聲道:“老哥,莊主他……”
那漢子似是被驚醒,唇角哆嗦,半晌才擠出一句,帶著喉間的澀與顫:
“少莊主……正在裡頭照看莊主。”
話音未了,屋內傳來劉子安略顯疲憊的嗓音:“是姜叔麼?請他進來吧。”
高個僕從彷彿得了寬宥,顫手推開沉重的門板,門軸嗚咽。
姜義跨入屋內,光影昏沉,藥香與血腥氣如潮湧來。
床榻旁,劉子安與劉夫人神色凝重,眼底的憂色與惶惑壓得人喘不過氣。
姜義目光一落,便被床上之人牢牢牽住。
那位昔年只需一聲咳,便可讓山林風息的劉莊主,如今靜躺榻上,面色死灰,氣息虛緲,彷彿一株被秋霜徹骨打透的枯木。
在姜義心裡,此人一直是高山仰止的存在。
如今,隨著自家修為漸長,眼界也開了些,再看過去,倒也勉強能瞧出些許名堂了。
一眼便看出劉莊主骨架天成,筋脈如弦,是難得的練武奇材。
只可惜……被所修法門困死多年,半寸未進,最終才落到今日這般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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