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穩妥久了,難免會生出幾分安逸心,便也未曾將那三隻盤踞山中的妖邪,真正放在心上。
如今看見劉莊主這副模樣,這才像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冰水,一下子驚覺過來。
那三頭老妖的成長速度,竟是比自家還要快上不少!
自家這些年雖有了些進步,可終究未曾勘破那層關隘,邁入神明之境。
說到底,仍是凡夫俗子。
而劉莊主,這般在神明意定浸淫多年,一身修為打磨得圓融無礙,堪稱凡俗巔峰。
卻依舊被重傷至此,還是靠著對方不知何故的手下留情,才勉強保住了一條性命。
以此推算,自家這一門老小對上那三頭老妖……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說話間,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時已被人抽走了最後一絲暖意,換上了深沉的靛青。
就在這死寂般的沉悶裡,一陣低沉的、彷彿自地底深處傳來的悶響,打破了屋內的寧靜。
那聲音起初細微,像是無數石子在沙地上滾過。
繼而越來越響,匯成了一股讓人心頭髮麻的浪潮,連腳下的地磚,都似乎在微微發顫。
不等屋裡眾人反應,屋門被人一把從外推開,“哐當”一聲撞在牆上。
一直守在外頭的高個隨從踉蹌著闖了進來,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血色褪盡,只餘下駭然。
“莊……莊主!外頭……外頭被圍住了!全是……全是那些畜生!”
這一句話,如一盆寒冬臘月的冰水,兜頭澆下。
前一刻還在談論著那三頭老妖,後一腳,人家的大軍便已堵到了門口。
這份雷厲風行的架勢,哪裡還有半分山野精怪的散漫,分明是訓練有素的兵馬!
那漢子扶著門框,又急喘了幾口氣,才把話說全:
“它們……它們只是圍著,不動手……可是……小的瞧見,有更多的影子,往……往村子的方向去了!”
此言一出,姜義那張始終沉靜如古井的面龐上,終於是褪去了血色。
心頭一瞬間透亮。
這些妖怪不知出於何等原因,未必會直接對劉家莊子下手。
但對村中的百姓,卻是覬覦已久。
自家那一門老小,可都還在村裡頭!
他哪裡還敢再耽擱分毫。只倉促對姜錦丟下一句:“留在這裡,不許亂走!”。
話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青影,從那大開的屋門一掠而出,瞬息便隱入漸濃的夜色裡。
後頭,劉莊主在榻上掙扎著想要起身,傷勢牽動,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卻還是急切地衝著兒子喊道:
“子安!還愣著做什麼!快!跟著你姜叔去!”
姜義那道身影,如一道貼地而行的夜風,悄無聲息地便捲到了劉家莊子門口。
火把燒得正旺,映著幾張緊繃的臉。
那位身形矮胖的隨從,正領著七八個孔武有力的家僕,手裡攥著朴刀棍棒,在門口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架勢,與外頭的黑暗對峙著。
只是那緊握兵刃的手,指節已然發白,顯出幾分色厲內荏。
姜義的腳步一頓,目光便越過那幾個人頭,投向了莊子外頭的黑暗裡。
只一眼,他便在群妖之前,瞧見了一個熟面孔。
高有丈餘,渾身灰黑毛髮糾纏如索,粗硬得像被火燎過。
獠牙向外倒生,雙眼猩紅,正是那頭黑熊精。
幾年不見,這畜生的塊頭愈發驚人,蹲踞在那裡,便如一座小小的肉山。
可叫姜義心頭一凜的,卻不是它這身膘肉。
而是它那雙銅鈴也似的熊眼裡,褪去了幾分野性,卻多了七八分沉甸甸的人性與靈光。
靜靜地看過來時,竟像個在琢磨棋局的老者。
更叫人心驚的,是它周身那股子凜然的土氣。
它只是靜靜地立在那兒,龐大的身軀卻像與大地生了根。
每一次微不可察的呼吸起伏,腳下的塵土便會如活物般,隨之聚散旋繞,像是臣子朝拜君王。
頓步間,一道勁風自身後掠過,劉子安已然跟了上來。
他左手提著他爹那柄百二十斤的渾鐵鋼叉,右手卻將一根尋常長棍,朝著姜義這邊不偏不倚地扔了過來。
一扔一接,話都懶得多說半句。
姜義掂了掂手中木棍的分量,下一瞬,二人身形一錯,便如兩道離弦之箭,直直射入莊外那片妖氛裡。
那頭黑熊精人立而起,一聲咆哮,蒲扇般的大掌便帶著萬鈞之勢,迎頭拍下。
劉子安不退反進,手中鋼叉一抖,挽出個碗口大的叉花,直迎了上去,百二十斤的份量,在他手裡揮舞得虎虎生風。
金鐵交鳴之聲,刺得人耳膜生疼。
姜義與他們不是一個路子。
手中長棍之上,一縷黑白二氣悄然纏繞。
時而輕靈如絮,卸去撲面妖風;
時而沉重如山,一點選出,便叫一頭不開眼的小妖筋骨寸斷。
可那熊妖也不似昔年那般笨重。
它雙掌一拍地面,便有三五道土牆拔地而起,擋住二人去路。
一聲悶吼,周遭那些悍不畏死的小妖便得了號令,瘋也似地撲了上來。
一時間,竟是旗鼓相當,難分高下。
姜義心裡那點焦灼,卻如滾油遇火,愈燒愈旺。
家中老小尚在村中,生死未卜,他哪裡有閒情逸致在此地與這頭畜生消磨。
況且,這根尋常木棍,終究使著不趁手。
他當即不願再糾纏。
虛晃一招,逼退熊妖半步,姜義身形陡然一矮,手中長棍旋轉,在妖群中硬生生畫出一條通路,一路往村子的方向殺了過去。
劉子安瞧得分明,手中鋼叉舞得更急,替他將身後追兵死死纏住。
只是失了臂助,終究獨木難支。
不過十數個回合,他便節節敗退,被那熊妖一掌拍在叉杆上,震得氣血翻湧,硬生生逼回了莊子裡。
怪的是,那熊妖竟不追殺,也不揮妖衝擊莊門。
它只低吼一聲,便又重新蹲踞在了原地,一雙熊眼,幽幽地盯著莊子大門,像個極有耐心的獄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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