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雙亮起來的眸子裡,精光又盛了幾分,也不知在心裡盤算起了什麼。
等到天色將晚,院裡升起炊煙時,姜明才從後山回來。
人瞧著沒半分疲態,手上卻多了一塊粗陶瓦片,瓦片上,盛著一汪將凝未凝的“黃銅”,色澤亮得有些晃眼。
柳秀蓮備下了一桌接風宴,雞鴨魚肉,擺得滿滿當當。
可父子兩個卻像是沒瞧見,只各自端碗,就著桌上的菜,簡單扒拉了幾口飯,便放下了筷子。
二人對視一眼,默契地起身,一前一後地往屋後走去。
夜色裡,姜義從牆角抄起一把柴刀,走到一株長勢正好的靈果樹下。
比劃了半天,尋了根腕口粗細、筆直溜光的枝丫,“咔嚓”一聲,便砍了下來。
他扛著新砍的樹枝,姜明則小心翼翼地端著那片瓦,父子倆藉著月色,徑直往唐家鐵匠鋪去了。
……
第二天光微亮,晨霧未散,父子二人才一身露水地回來。
姜義的手上,已然多了一根棍子。
那棍子長約五尺,正是用昨日那根靈樹枝丫做的棍杆,通體光潤,天然的木紋在晨光下似有流光。
奇的是棍子兩頭,一頭用兩個黃澄澄的銅箍,夾著一個乳白色的鐵箍,溫潤如玉,正是陰陽雙魚鐵的陽面。
另一頭,同樣是兩個銅箍,夾著一個漆黑如墨的鐵箍,沉凝似淵,乃是陰面。
一根尋常的木棍,被這六道箍一鎖,頓時便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法度。
姜義一夜未睡,臉上卻無半分睏意,反倒精神矍鑠。
他站在院中,手上棍子輕輕一轉,竟無半分風聲,只帶起一圈無形的漣漪,蕩得空氣都微微扭曲。
棍身一沉,是陰;棍梢一挑,是陽。
一招一式,看似樸拙,卻引得周身氣機流轉不休。
那股溫熱與寒涼的氣息隨著棍勢交替,與他神魂中那陰陽雙華之象,分毫不差地契合在了一處。
這,才叫趁手。
山上的日子,流水似的過。
小院裡多了個姓金的姑娘,日子瞧著卻也沒什麼不同。
姜義還是每日擺弄他的藥草,或扛著那根新得的棍子操練棍法。
柳秀蓮的灶臺,煙火依舊不急不緩。
一家子照舊早起,去祠堂聽姜明講經。
只是這水面下的光景,到底起了些不易察察的漣漪。
金秀兒是個懂分寸的姑娘,每日晨起便幫著灑掃庭院,或跟著柳秀蓮拾掇菜蔬,從不多言,手腳也勤快。
可她越是這般周全,柳秀蓮瞧著,心裡那點心思便越是活泛。
這日午後,姜明正坐在廊下,用一柄小刀細細地削著一截竹子,預備給兩個小的做幾支竹哨。
金秀兒則在一旁,幫著姜曦分揀剛採回來的草藥。
陽光從簷角斜斜地照下來,將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幾乎重迭在了一處。
屋裡的柳秀蓮瞧著,眼底的笑意便濃了幾分,拿胳膊肘輕輕碰了碰正在描紅的姜欽、姜錦。
兩個小傢伙得了眼色,對視一眼,便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一個抱住姜明的大腿,一個纏著金秀兒的胳膊,仰著臉,奶聲奶氣地問道:
“大伯,秀兒姐姐的手這樣巧,以後讓她幫你一起收拾課本好不好?”
“秀兒姨姨,我大伯什麼都會,你有什麼不懂的,只管問他!”
童言無忌,話卻像帶著鉤子。
金秀兒手裡的動作一頓,那張俏臉騰地就紅了,像是院裡熟透的柿子,連耳根都泛著粉。
她有些無措地想把手抽回來,卻被小丫頭抱得死死的。
姜明削竹子的手穩得很,連刀鋒的軌跡都沒偏半分。
他只抬了抬眼皮,瞧了那窘迫的姑娘一眼,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才慢悠悠地對兩個小的說:
“去,一邊玩去,別擾了你們秀兒姨做事。”
話是斥責,聽著卻像把一塊小石子丟進水裡,只漾開一圈漣漪,便散了。
一旁的姜曦見了,也抿著嘴笑,她接過話頭,狀似無意地對金秀兒說:
“秀兒,你別理他們。不過我大哥說得也沒錯,這山上的門道多,你初來乍到,若有什麼不慣的,確實該同他說說。他這人瞧著悶,心卻細得很。”
這番話,便比兩個小的有章法多了。
金秀兒低著頭,只拿一雙眼睛飛快地瞟了姜明一眼,又迅速垂下,聲如蚊吶地“嗯”了一聲,手下分揀草藥的動作,卻亂了幾分。
到了晚飯時,這股勁頭便更明顯了。
柳秀蓮特意讓金秀兒坐在姜明身側。
席間,她不住地給金秀兒夾菜,嘴裡唸叨著:
“秀兒啊,你太瘦了,多吃些。”
說著,又用眼神示意姜曦。
姜曦心領神會,給姜明盛了一碗湯,遞過去時卻不直接給他,反而轉手送到了金秀兒面前,笑道:
“秀兒,勞你遞給大哥。”
一桌人的目光,便都若有若無地聚了過來。
金秀兒端著那碗湯,只覺得手裡的粗瓷碗燙得厲害。
她站起身,微微欠著身子,將湯碗小心地放在姜明手邊,低聲道:
“姜大哥,請用湯。”
整個過程,她頭都不敢抬,像個初次上臺唱戲的角兒,手腳都有些不知往哪兒放。
姜明接了湯,也不看她,只對柳秀蓮道:“娘,吃飯吧,菜要涼了。”
一句話,四兩撥千斤,將滿桌子的氣氛沖淡了七八分。
柳秀蓮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卻也不好再說什麼。
只有角落裡的姜義,端著酒杯,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不置可否。
他始終相信,有緣自會在一起,何需旁人撮合。
這一日傍晚,日頭西斜,將遠山的輪廓染上了一層金邊。
姜義在地頭指點了古今幫那幾個小子一番種藥草的訣竅,這才扛著鋤頭,慢悠悠地往家走。
田埂上的泥土氣息混著草木清香,聞著便讓人心安。
還沒進院門,便聽見後院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鬧騰。
他繞過去一瞧,便樂了。
屋後那片果林裡,金秀兒正俯著身子,張著雙臂,想將一群剛孵出不久的靈雞雛兒攏進新搭的雞窩裡。
這些毛茸茸的小東西,沒半點成年靈雞的章法,在草地裡四下亂竄,倒把這位向來周全得體的姑娘弄得頗有些狼狽。
她裙襬上沾了些泥點,鬢角也散下來幾縷亂髮,貼在微微見了細汗的額上,瞧著倒比平日裡多了幾分煙火氣。
姜義瞧見這光景,不由得莞爾。
他將鋤頭靠在牆根,正想上前搭把手。
就在這時,一隻跑得最歡的雞雛兒,慌不擇路,竟一頭越過了那道無形的界限,撲稜著扎進了後山的地界。
金秀兒趕得急了,心下一慌,想也未想,便下意識地跟著闖了進去,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了林木之後。
姜義臉上的笑意,便是一滯。
他停下腳步,心裡暗道一聲不好。
這下,怕是得折騰到半夜才能出來。
可念頭剛起,一道清脆的聲音便從樹後響起,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恭敬。
“伯父,您回來了。”
姜義循聲望去,只見林木的光影晃動間,金秀兒提著裙襬,款款走了出來,懷裡還抱著那隻走丟的雞雛兒。
她步履從容,面上帶著一如往昔的淺笑,髮絲衣角,不見半分凌亂,似是方才只是去自家後院,隨手撿了件東西回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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