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依舊是那座長安,鼓角聲外,市井喧喧,燈影照得金粉流年。
姜明穿過人潮,像一滴水入江河,既不泛漣漪,也不留痕跡。
七繞八拐,穿過幾條賣花糕與胭脂的巷子,酒樓裡傳出的絲竹聲漸漸遠了,取而代之的是幾聲犬吠。
他熟門熟路地拐進一處尋常坊巷,在一扇不起眼的舊青磚院門前停下,輕輕叩了三下。
門應聲而開,露出個探頭探腦的小廝。
見是他,小廝忙不迭地讓開身子。
院中一棵石榴樹,葉子落得差不多了,只餘下幾枚熟透的果子,在風裡微微晃著。
樹下,一人正負手踱步,腳下踩著枯葉,發出簌簌的輕響,眉間擰著個疙瘩。
正是李雲逸。
一見姜明,他那份焦躁登時換了顏色,三步並作兩步迎上來,壓著嗓子,連聲問道:
“如何?如何?鶴鳴山那些真人,可曾鬆口?”
姜明抬手,撣了撣肩上並無的塵土,末了,方才淡淡吐出數個字:
“天師府,應了。”
只這一句,李雲逸整個人便像個戳破了的皮囊,猛地一洩氣,那股子緊繃的勁兒霎時散了,長長吁出一口濁氣。
數日來的焦灼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幾分壓也壓不住的激動,連下巴上那幾縷精心打理過的花白鬍須,都跟著微微顫動起來。
放在半月前,打死他也不信,竟能摻和進這等通天徹地、敕封神明的事裡。
更何況,那人還是自家女婿。
這樁際遇,怕是說書先生都不敢這樣編排。
只是,他這邊廂鬆快了,姜明的面上卻不見半分輕鬆,眉心那道淺淺的川字紋,依舊沒能舒展開。
鶴鳴山那位玄月真人的幾句話,言猶在耳,像幾根極細的芒刺,還紮在心坎上。
天上的事好說,這人間的朝堂,才是真正的難關。
李雲逸在人堆裡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眼光何其毒辣,只一瞥,便瞧出姜明心裡所想。
他反倒先寬慰起來,捋著須,那雙總是精光四射的眸子裡,此刻多了幾分老謀深算的通達:
“賢侄,寬寬心罷。既走到了這一步,老夫敢說,此事少說已有八成把握了。”
姜明書讀得多,可大半光陰都耗在山上靜坐清修,於這紅塵裡的機鋒算計,終究還是差了些火候。
聞言,他抬起眼,眸中帶了三分請教的意味。
李雲逸見狀,不由得捻鬚一笑,那份老神在在的氣度,倒真有幾分運籌帷幄的味道。
“賢侄有所不知,你那位弟妹文雅,如今在洛陽神都,可是個響噹噹的人物。她那一手醫術,活人無數,宮裡頭那些娘娘貴人,哪一位沒承過她的情分?”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帶上了幾分看透世情的通達與涼薄:
“雖說情分這東西,虛得很,靠不住。可文雅那手起死回生的醫術,卻是活生生的把柄。誰敢說自己一輩子不病不災?誰又能保將來不用求到她頭上?”
“只要她肯開口遞個話進去,那些娘娘們為了日後行個方便,多半是樂意在陛下耳邊吹吹風的。此為其一。”
說到此處,他伸出兩根手指,神情愈發篤定:
“其二,也是最要緊的一樁。當今朝局,名喚天子臨朝,實則‘兩君共治’。太后坐東面,陛下坐西面,十餘年來同殿聽政,門生故舊遍佈朝堂,威望猶在陛下之上。如今朝臣奏事,都得備上兩份文書,一份呈御前,一份須送到太后處。”
李雲逸眼中光芒一閃,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只剩下氣音:
“太后……她也是女人,而且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
他意味深長地停頓片刻,嘴角微微翹起,勾勒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人一上了年紀,最怕什麼?怕病,怕死。太后鳳體康健,全賴文雅悉心調理。你說,她老人家,能不向著一個能為自己延年益壽的‘神醫’?”
聽罷李雲逸這一番剖析,姜明那微蹙的眉心,總算鬆開了幾分。
他心裡,其實並非全然為那位已赴黃泉的兄弟懸著心。
姜亮的路,他早已盤算過。
敕封正神,自是上上之選,一步登天,從此逍遙。
可退一萬步說,縱然此事不成,憑著眼下在隴西佈下的香火陣仗,聚攏民願,做個鄉野社神,也可保得安身。
再不濟,往長安城隍廟遞個話,謀一盞長明燈火的供奉,亦能護得魂魄不散,脫了那輪迴之苦。
魂魄若在,不入輪迴,總還有的是機會,有的是法子,將來從陰冥之中再設法撈回來。
他真正憂慮的,是山中的爹孃,尤其是孃親。
為人子女,最怕“子欲養而親不待”。
而修道之人,又多了一重怕——“親欲長生,而心魔自生”。
小兒夭亡,是天底下最利的一柄刀。
能將人的道心生生割出一道裂口,思念成疾,終生難合,平白斷了長生的契機。
所以,此事須得辦得堂堂正正、風光體面。
須得讓孃親親眼見著,自家孩兒非但無恙,反而得了這等天大的神仙正緣,方能將那顆懸著的心,穩穩當當放回腔子裡去。
如此,才算全了一番孝心。
如今,天時、地利、人和,能做的都已做了。
餘下的,便非人力所能強求。
人事既盡,也只能在這長安城裡,靜候天命了。
日子,便在這長安城中不鹹不淡地過著。
姜明與李雲逸,面上瞧著是半點不急,可那白花花的銀子,依舊如流水般淌了出去。
城隍廟的香火,一日比一日旺,青煙繚繞得幾乎要把神像的眉眼都燻得模糊了。
坊間巷口,那些領了賞錢的說書先生,更是把“忠勇校尉姜亮”的故事說出了花。
嘴皮子上下輕輕一碰,便將一個忠勇無雙、為民捨身的模樣,深深烙進了長安百姓的茶餘飯後裡。
如此過了小半月,一日午後,李雲逸忽然尋上門來。
神情是那種壓不住的興奮裡,還非要故作幾分神秘,只一把拉住姜明,直往城隍廟去。
廟裡人頭攢動,香客摩肩接踵。
李雲逸卻不往前殿去,只領著他繞到一處偏殿的廊下,隔著一扇雕花窗欞,朝裡頭一努嘴。
殿中,兩名穿著尋常青布衫的男子,正對著一尊舊神像指指點點。
看似再尋常不過的香客,姜明卻只一眼,便微微眯起了眸子。
凝神細觀,那兩人的氣機在他眼中無所遁形。
不是修行人的清靈,亦非武夫的剛猛,反倒帶著一股子陰柔內斂,如久不見天日的苔痕,骨子裡透著一股天生的殘缺與溼冷。
是宮裡出來的人。
李雲逸湊在他耳邊,聲音壓得比蚊蠅還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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