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見沒?宮裡的內官,八成是奉了上頭的旨意來探底的。這事兒啊……”
他雙手攤出九根手指,在姜明眼前輕輕一晃,眼底精光四射:
“少說,也有九成了。”
姜明輕輕一點頭,心中那塊懸了許久的石頭,總算落下了大半。
第二日,他便不再出門,只在院中慢慢收拾行裝,將一應物什打點得妥妥帖帖。
果不其然,又過了三五日,一道加蓋了玉璽朱印的皇榜,便貼滿了長安城的街頭巷尾。
先是一通洋洋灑灑的表功,贊姜亮戍邊隴西,忠勇可嘉,捨身護民,德功昭彰。
字裡行間文采斐然,恨不得將他誇成百年不遇的忠臣義士。
末了,才是金口玉言的敕封:
“……特敕封姜亮為長安都城隍廟‘感應司都司’,享萬民香火,監察善惡,以彰忠烈,欽哉。”
訊息一出,滿城便是山呼海嘯般的歡騰。
陛下聖明、朝廷有眼之類的頌聲,把長安的每條街巷都繞了幾遍。
姜明聽著外頭的喧譁,只淡淡笑了笑。
心中暗道一聲,幸而兄弟是死在了這長安城。
這等重城大廟,神位冗多,總能尋個空缺安插上去。
若是在隴山縣那等窮鄉僻壤,放眼整個縣城,也不過一位縣城隍的正神位。
那可就真沒處安置了。
皇榜一貼,李家的手眼與銀子在長安城裡,自是不必多說。
不過幾日,一尊嶄新的泥胎金身,便已端端正正塑成,只待擇日入廟。
黃道吉日一到,滿城百姓圍著瞧,一套繁複而周全的儀軌,行得滴水不漏。
那尊與姜亮生前有七八分神似的像,被穩穩當當抬進了城隍廟正殿。
不似前朝那尊,當眾碎得尷尬,也無半分波折。
神像安在城隍神像之右,僅在左簿、右筆兩位判官之下,左右看去,倒也和諧。
自此,長安城隍廟裡,多了一位專管“現世報”因果的感應司都司。
此等神位,最是解氣,也最得民心。
姜明混在人群中,靜靜地看著。
看那金身安放妥帖,看廟祝點燃第一炷香。
青煙細細升起,一縷縷纏上那尚覺生疏的眉眼,彷彿在為它添了半分生氣,又添了半分寂寥。
直到那一刻,那根繃了許久的心絃,方才輕輕鬆落。
此事,至此再無風波。
金身之中似有微光搖曳,像是在俯瞰下方的兄長,卻又不見分明。
姜明不去多想,只轉身回了宅院,將一封早已備好的家書,鄭重遞到李雲逸手裡。
“勞煩叔父,替我送與爹孃。”
李雲逸接了,小心揣進懷裡,欲言又止。
抬眼時,只見姜明已負上一個極素淨的行囊。
“賢侄這是……”
姜明笑了笑,對他拱手一禮,算是道別,轉身便匯入人流。
沒幾步,繁華的長安街上已不見了他的影子,只餘風聲在人聲鼎沸間穿過。
……
兩界村。
姜明這一去,便是兩個多月。
整個村子都像罩了層化不開的灰,連樹上的麻雀叫聲都稀疏了。
姜家小院更是許久沒了笑聲,門前那株老槐樹,葉子早落得七零八落,光禿禿的,有些蕭索。
柳秀蓮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眼窩深陷,常常抱膝坐在門檻上,一坐就是半日,也不知是看天,還是看風。
姜義起初還能強打精神,寬慰妻子,寬慰閨女,嘴裡總唸叨:“老大辦事,一向有章程。”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杳無音信,那幾句寬慰的話,越說越沒底氣,說到後來,索性閉了嘴。
每日只是扛著鋤頭下地,回屋便翻翻舊書,混個日子罷了。
這日,天色將晚,村口那條黃土路上,忽有一輛熟悉的李家馬車,卷著塵土滾滾而來。
車還未穩住,李雲逸便掀簾躍下,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手裡卻緊緊攥著一封信。
那張素來精明沉穩的臉上,此刻竟是壓不住的激動。
院門口,正對著夕陽發愣的姜義,見他這神情,心頭猛地一悸。
那份麻木多時的擔憂,像被火星點著了的乾柴,又“呼”地一下竄了起來,忙不迭地迎上去:
“親家,你這……”
李雲逸連屋都忙不上進,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在這院門口,將那壓在心頭半個多月的驚天訊息,一口氣倒了出來:
“親家!成了!成了!亮兒他……他封了正神!長安城隍廟的感應司都司!陛下親口敕封的!”
姜義整個人愣在當場。
半晌,那雙渾濁的眸子裡才泛起幾分欣慰的光,可那光亮只是一閃,便又被更深的悲慼淹沒。
正神……
說得再好聽,終究也是陰陽兩隔,再見不得面了。
他勉強定了定神,聲音有些沙啞地問:“老大呢?怎麼沒見他回來?”
“唉,”李雲逸嘆了口氣,將手裡的信遞了過去,“事成之後,你家大郎便不知所蹤了,只託我將這封信務必送到。他說,信裡都寫清楚了。”
姜義接過那封信,手指有些發顫地拆開。
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起初還只是凝神細讀,可越看,那雙眼便越亮,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信紙在他手中微微抖動,那張佈滿風霜的臉上,緊繃的線條卻一寸寸地鬆緩下來。
“好……好!”
他猛地一拍大腿,看完信,竟是連親家也顧不上招呼了,轉身拔腿就往外跑,直奔不遠處那片塵土飛揚的練武場。
那頭,古今幫的一眾青壯,正在夕陽的餘暉下,赤著膊,吼聲震天地賣力操練著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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