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如絲,將河面籠上了一層薄紗。
兩岸墨綠而安靜的田野與村莊,籠罩在雨霧朦朧中,好似置身煙雨江南。
然而,這裡卻是濟南城外小清河航道。
李衍等人自通州碼頭離開,若走陸路,需從滄州下船,沿途翻山越嶺,耗時日多。
好在從通州前往濟南府,全程都可走漕運水路,沿京杭運河經臨清、東昌、東平湖、濟寧等碼頭,便可直達濟南城。
雖說繞了個圈,卻至少節省七日行程。
唯一難受的是,沿途總是下雨,但連日來反常的夏雨並未帶來多少清涼,反而添了幾分溼重的悶氣,船舷掛下的水線也總滴不盡。
林胖子尋來的寶船“雲帆號”,此刻船帆都彷彿吸飽了水汽,帶著一絲漆黑,沉甸甸地鼓著,使得船工也費了很多力氣。
“瓜慫,這雨下得,骨頭縫裡都發黴了。”
沙裡飛倚在船艙門口,望著雨幕抱怨。
他身上的短褂半敞,露出一撮大胸毛,不停抖著衣衫,試圖攫取船艙外僅有的一絲涼意,身上更是溼漉漉充滿汗腥味。
至於王道玄,則盤膝閉目於艙內一角,青佈道袍纖塵不染。
他盤膝打坐,捧著一本道經閱讀,額頭沒有半點汗珠。
“王道爺好本事,這悶罐天裡還能這般清爽。”旁邊的林胖子忍不住讚歎。
王道玄眼簾微抬,目光似穿透船板,望向南方嘆道:“天地之氣迴圈自有其律。這連綿陰雨,非北方暑熱之象,倒透著一股南方潮氣。齊魯之地,以泰山為鎮,泉水為本,此等景象,恐非吉兆。”
“濟南府城號‘泉城’,城內百泉吐納,城下暗河密佈。如此天時下,水汽鬱積更甚,稍有不慎,或生異變…”
這話別人說來,或許只是猜測。
但王道玄自從修煉《五首神訣》,補全傳承後,之前學過的各種雜術也融會貫通,一路上觀山望月,猜對不少人,眾人已頗為信服。
蒯大有正用刻刀雕著一個木構件,聞言抬起頭來,不屑道:“怕個鳥,諸位可是十二元辰,若真有什麼邪物作祟,不正好能揚名立萬?”
“我們哪有那閒功夫…”
沙裡飛搖了搖頭,湊到旁邊調笑道:“倒是你,說的這玩意兒神乎其神,到底啥時候能做好,別到時候丟人現眼。”
“你就瞧好吧,別說話不算話!”
蒯大有歪了歪嘴,不動聲色看向船艙外。
船艙外甲板上,還坐著兩人。
連日下雨悶熱,船艙內味道實在不好聞,龍妍兒修行蠱術,受不了骯髒怪味,因此撐了個涼棚在外,一邊看書,一邊用藥罐調製些古怪粉末。
而李衍則獨立船頭,細雨沾溼了他的斗笠邊緣,滴答掉落。
他的鼻子太靈敏,同樣受不了這味道。
蒯大有的話,他自然聽在耳中。
羅明子託他查探江南形勢,讓孔尚昭隨行相助,意思他明白,無非是想趁著這機會,讓孔尚昭加入十二元辰。
蒯大有是個喜歡湊熱鬧的,便提出要求,和沙裡飛打個賭。
他見那日呂三等人幫王道玄佈置臨時法壇,很是麻煩,於是便說能製作一個機關法壇,平日裡可以當做揹簍,使用時輕輕一轉,即可化作法壇。
只要成功,就讓他和孔尚昭都加入十二元辰。
對於這二人,沙裡飛是心儀已久。
一個飽讀經書,善於推理分析,能從散碎書籍文件中抽絲剝繭,找出種種線索。
一個是北派匠人家族天才,雙手可化腐朽為神奇。
雖說功夫一般,難以獨當一面,卻都是不可多得的後勤人才。
於是,在李衍默許下,沙裡飛也就順水推舟打了這個賭。
說實話,唯一要做的,就是一路觀察二人心性。
十二元辰皆是肝膽相照的夥伴,如今有的是人想加入他們,若真合不來,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會收入隊伍。
真正讓李衍在意的,是王道玄方才的話。
前世這個時候,也有一次小冰河時期。
按照推理,如今入暑後北方應該依舊涼爽,卻變成了只有南方才有的酷熱潮溼。
種種跡象表明,這天象異變,也與前世有些不同。
加上人道變革已經開啟,聞所未聞的罡煞二炁蒸汽機出現。
未來會怎樣?
李衍如今也無法判斷。
還有泰山,到底出了什麼事?
就在李衍思索間,寶船已行至板橋碼頭區域,人聲喧囂穿透雨幕傳來。
“林少爺,前面就是板橋碼頭,就要到了!”
船老大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大聲吆喝著提醒道。
眾人聞言,紛紛走出甲板。
但見碼頭船隻往來,並未因雨停滯,反而更顯繁忙。
大大小小的木製帆船、烏篷船、貨船擠滿了水道,船帆溼漉漉地卷著或半垂著。
人力拉拽的號子聲、水手的吆喝、船體碰撞的悶響,混雜著岸上小販裹著油布的叫賣,合成一片雨霧中的交響。
碼頭石板被雨水沖刷得黝黑髮亮,無數穿著蓑衣、草鞋的腳伕扛著麻袋、貨箱在船板和溼滑的岸邊來回奔走,濺起朵朵泥水花。
空氣中瀰漫著河水特有的土腥、溼潤木料的氣味、碼頭區難以避免的魚腥以及汗味,被雨水壓抑著,卻又不屈地蒸騰起來。
濟南碼頭的水路樞紐地位,自然不用說。
他們所行的這條小清河航道,始建於南宋紹熙年間,以濟南為起點,向東流經淄博、濰坊、東營,注入渤海,是齊魯大地唯一一條貫通內陸與沿海的人工運河。
沿海的海鹽經小清河逆流而上,運至濟南,再透過陸路分撥至魯中、魯西及豫州冀州等地,濟南及周邊的物產,則經碼頭裝船,順流至渤海灣,再轉運至遼東、朝鮮半島乃至東瀛。
正是這個碼頭,讓濟南成為南北物資、海陸貨物的重要中轉節點。
離城越近,臨河的景象越是豐富。
青磚灰瓦的民居傍水而立,間或有帶高挑屋簷的商鋪、貨棧,各式幌子在雨中被濡溼,顏色黯淡。
最終,當濟南府城那厚重古樸、在雨霧中若隱若現的巨大城牆輪廓出現在視野。
寶船費了些功夫,才在擁擠的碼頭尋到一個泊位靠岸。
錨鏈扎入渾濁的河水,跳板搭上溼滑的石階。
李衍等人整理好行裝,踏上了板橋碼頭的土地。
落腳處,立刻感受到溼漉漉石板傳來的涼意和粘稠感。
人潮在雨中湧動,蓑衣斗笠匯成一片灰色的移動屏障。吆喝聲、爭論聲、貨物裝卸聲在雨點的伴奏下顯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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