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曾經無數次從父親口中聽到過這件事情，哪怕是在對方去世前的那一個晚上，那個頭髮花白，臉上充斥著褶皺的老頭，仍舊握著他的手，嘮叨著如果那位商人沒有死去，採石場的開發進行下去，他們眼下的生活可能大不一樣。
湯姆並不認為，是老人對村子有什麼榮譽與歸屬感，亦或者像外面教堂裡那些慈悲的牧師那樣，希望村民們都過上好日子。
之所以如此念念不忘，不過是當初商人來村裡僱傭嚮導的時候，拍過當時尚且年輕的父親的肩膀，誇讚他長得壯實，等採石場正式執行之後，正是搬運石料的好人選。
一輩子在田地上揮舞著鋤頭的男人，自小就在汗水與責任中長大，得過最大的誇讚也不過是妻子口中“今年糧食收穫不錯，冬天應該能挺得過去”，又怎麼可能受得了這個。
當天晚上回家之後，就一反往常沉默寡言的形象，於飯桌之上，同母親與尚且年幼的自己，幻想著以後將要過上的好日子。
漏水許久的屋頂或許終於有時間修繕，燒火做菜時能稍微多撒一點鹽粒，平日裡也可以吃上兩頓葷腥，甚至為家裡添一頭小牛犢。
不得不承認，當時的自己對父親口中的葷腥也有過幻想。
不過直到現在，那位曾試圖用苦力換取家人生活質量的老實漢子去世多年，自己也早已成家，有了一對兒女，坐上了曾經“父親”的位置，那些幼時的幻想與對未來的期望，依舊沒能實現罷了。
“湯姆，精神一點，別睡著了！”
耳邊忽然傳來的低喝聲，讓湯姆整個人被嚇得哆嗦了兩下，原本昏昏沉沉幾近睡去的狀態，卻也頓時精神了起來。
“明白，明白！”
用力點了點頭，他向身旁被稱為“邁克大叔”的中年男人保證道。
倒也並無多少怨言。
湯姆清楚地知道，作為家中僅有的勞動力，邁克大叔白晝時也和自己一樣，在田裡辛苦勞作了一整天。
在眼下這個本應入睡的時間點，和自己同樣疲倦。
如今不過是靠著精神意志，在硬頂著罷了。
“再堅持一會。”身旁的中年男人，瞪著他那雙充斥著血絲的渾濁眼眸，向旁邊稍微年輕的湯姆安慰道：
“過兩三個小時，安德魯他們應該就過來接班了。”
湯姆沒有回話，只是深呼吸了一口氣，感受著湧入鼻腔的草墩氣味與淡淡汗臭，緊了緊手中的草叉，用力點了點腦袋。
時間已至深夜，幹了一輩子農活的兩人，卻並沒有像以往那樣早早睡去，為第二天的農活養足精力。
而是一左一右趴俯在草墩上，以肉眼與耳朵，為灰谷村的村民們警戒著隨時可能到來的危險。
至於原因……
一個星期前，亨利的母親，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在村子附近的森林中撿拾柴火的時候，遭到了未知野獸的襲擊。
附近田地裡聽到慘叫聲趕來的農夫們，只在現場發現了老夫人的鮮血、衣服碎片，以及泥地上密密麻麻，好似人類幼童般的小型腳印。
甚至都不需要請出村裡那幾位德高望重、見識頗廣的老人前來辨認，農夫們自己便能夠從這些指向性再明確不過的痕跡，確認那所謂“未知野獸”的身份：
——哥布林！
一群數量在十隻以上的哥布林！
對於那些有著高聳城牆的大城市，亦或者擁有治安官、衛兵的小城鎮，處理僅僅十幾只哥布林，或許並不比清掃下水道里的老鼠更麻煩。
但對於灰谷村的村民們來說，這卻是必須要謹慎面對，全力以赴的危險敵人。
得益於這種殘忍而生命力頑強的弱小魔物在大陸上的廣泛分佈，哪怕是最為愚蠢、大字不識的鄉下農夫，也清楚地知道這些綠皮雜種的危害。
它們將人類視為獵物名單上的首選，敢於襲擊任何落單，或者在能夠處理範圍內的人類，不論男女。
且倘若被這些畜生抓住，死了還好，頂多被當作填飽肚子的口糧，而如果被抓進巢穴的時候還活著，那便是一場連最為殘忍的審訊官也難以直視的非人折磨。
亨利母親的失蹤只是一個開始。
發現了灰谷村的哥布林們，就像是嗅到了血腥的食人魚，一個一個，但凡脫離陽光與牆壁的保護，進入森林，便躲不過它們覬覦而貪婪的視線。
而倘若數量足夠，賦予了這些綠皮耗子足夠的勇氣。
那它們便會毫不猶豫地尖嘯著，成群結隊衝入村莊，將視線中所有的活物敲碎，帶回它們骯髒潮溼的地穴。
灰谷村的村民們自不可能束手待斃。
一代代於此處偏遠區域居住了這麼多年，遇到過的綠皮耗子並不在少數。
也早就圍繞著哥布林們，制定了完善的防護策略。
溝渠、帶刺柵欄、陷阱……種種佈置於前些天就已經檢查了一遍又一遍。
每天晚上也都輪流安排村民，進行監視警惕。
湯姆與邁克，便是今天晚上負責值守上半夜的人選。
“馬的，這些地精簡直比田裡的雜草還要難纏，不管殺得再幹淨，每隔一段時間就又像是從地裡長出來似的，從不知道那個角落蹦出來。”
湯姆成家多年，年紀不算小，自然也有過和哥布林搏鬥的經歷。
兩年前他甚至還跟著村裡的大部隊，用草叉刺死過一隻。
眼下抱怨的同時，卻也帶著點疑惑：
“不過這些雜種三兩隻的，膽子小的很，如果沒有武器，怕是連大鵝都打不過，真敢襲擊咱們這麼大一個村子？”
對此，邁克沉吟片刻後，才一臉嚴肅地回答道：
“綠皮地精看起來咋呼地沒什麼腦子，實際上聰明的很。”
“如果只有五六隻，它們頂多也就襲擊一下落單的普通人，就像是亨利家那位老夫人。”
“十隻以上，普通規模的車隊便被納入了它們的攻擊範圍。”
“至於襲擊村莊……”邁克目光閃爍，夜色下的面孔看不清楚表情，“那恐怕至少得二十，甚至三十隻了。”
“村子裡一共就那麼多人，你也是知道的。”
“我們兩個現在也就是做個保險，如果真遇到大型哥布林群落襲擊村莊……”
邁克忽地抬頭，雙眼緊緊注視著身前的湯姆，嗓音突然低了下來，幾乎聽不到。
“帶著你老婆孩子，直接跑，不要回頭。”
“它們帶不走那麼多，吃飽抓夠，也就回去了。”
聞言，湯姆不由愣了一下，張開嘴，剛想說什麼。
忽地，一道尖銳怪異的嘯叫聲，自不遠處的密林中響起。
嘶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