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並沒有世人眼中所謂的柴薪,只是靜靜地落在刻印著繁複紋路,散發荒蠻氣息的冰岩表面。吞噬著高原空氣中的冰雪與寒冷,好似將其轉為使之升騰沸湧的燃料。
火焰之後,祭壇的正中心,則立著一根通體漆黑的圖騰。
表面紋路模糊,哪怕湊近細看,也很難辨清其上所雕印的圖案。
似乎是某種花卉?部族裡尚未成年的孩童不被允許接近,觸碰更是禁止。
而在逐漸長大,失去了好奇心之後,他們往往也不再關注圖騰上的紋路。
弗岡同樣如此。
對於眼前據說來自上古的神聖火焰,他唯一的印象,便只有幼時族長面對自己的疑惑,笑著回答的那句:“這是霜喉氏族的寶物,這個世界上,只要還有一名族人活著。”
“火焰,便永遠不會熄滅。”
眼下,距離那天已經過去了許多年。
族長依舊是那副笑眯眯的樣子,自記事起便佈滿褶皺的蒼老面孔,和從前似乎沒有任何區別。
也可能又多了幾道皺紋,只不過自己沒有發現。
無數思緒流轉,起伏的內心在火光籠罩下,逐漸變得平靜。
即將遠行。
這位自弗岡出生時便為其命名的老人,也將代表整個部落,為他送上最後的祝願。
“嗡轟!”
原本平靜燃燒的火焰驟然猛烈,溫暖焰芒與雲層之下的炫目暈光交織融合,在漆黑圖騰引導之下,化作一道幽幽照下的光束,籠罩在弗岡的身上。
嘴唇翕動,輕念著不知名頌詞的老人,指尖泛起冰藍微光。
顫抖著,在野蠻人青澀的臉上,勾勒出荒蠻而神聖的紋路。
閃爍即滅。
冰藍光芒好似滲入到他的體內,逐漸暗淡消逝。
那是來自部落英靈的祝福。
弗岡緩緩起身,對著身前笑著看向自己的老者,以及更後方的火焰與圖騰,低頭行禮。
今天過後,他就將徹底離開部落,尋找自己的道路。
忽地,身側圍觀的人群中傳來響動。
在族人充斥著善意的笑聲中。
留著修長髮辮,雪兔般的少女喘息著來到身前。
逐漸靠近,原本倉促凌亂的腳步也愈發滯緩。
皎白柔嫩的臉頰上,浮現羞澀紅暈。
她沒有說話。
只是雙手捧著,將一條親手編制的細鏈,遞到了弗岡的眼前。
伸手接過項鍊,弗岡望著近前的嬌俏少女。
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世界在這一刻,卻好似被按下了暫停鍵。
吹拂落下的雪花與搖曳焰縷,被定格在了半空之中;頭頂終年盤旋的凜冽寒風呼嘯不再,周圍人群中的笑聲也驀地消失。
少女、老者、人群中望著自己的母親,仿若凝固般滯在原地。
潛意識中似乎已經預料到要發生什麼,弗岡想要掙扎呼喊,卻又同樣無法動彈。
嗡——
下一秒,時光陡然加速。
本就結實的肌肉逐漸膨脹,臉龐上的青澀被成熟與風霜所取代,下巴上長出了粗硬的胡茬;
眼前的少女也在時光流逝中脫離稚嫩,老人頭髮更加蒼白,母親眼角也被皺紋所填滿。
然後,便是那抹令人厭惡作嘔,散發著腐朽氣息的暗紫光芒。
本應充斥著冰雪與寒意的空氣中,忽地瀰漫起某種煙霧般,極其細微的植物孢子。
帶著隱匿於自然最深處的濃郁惡意,孢子輕輕落在族人的身上。
生根發芽,汲取著生命活力。
那風霜侵蝕下也不曾顯露頹勢的面板,因為生命流失而逐漸變得青灰,表面浮現髒斑。
菌絲蠕動著,自毛孔之下、發縷之間,滋生蔓延,彼此糾纏生長……
經歷過無數遍,弗岡卻依舊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那比最鋒利的獠牙,還要讓人痛苦的回憶,卻一遍遍沖刷著他的腦海。
哪怕已經過去了許多年。
他仍然記得。
回到部落之後,眼前那片被冰雪掩埋的廢墟。
親手刨開冰冷雪壤,將族人的屍體埋葬在冰碑之下;
剝下冬狼早已僵硬的皮毛,用猛獁象牙製作的骨釘刺穿狼吻,嵌入胸膛;扯開那些纏繞交織的荊棘,將倒塌的圖騰重新扶正,撿起地面上的碎片,輔以寒風與冰晶,將其製成明滅幽光的斧刃……
獨自坐在只微弱亮著火苗的祭壇前。
弗岡手中攥著的,是那條好似還留有體溫,飽含少女情愫的簡陋項鍊。
哪怕直面巨龍投下的陰影,也未曾有過變化,冷若寒霜的面孔。
驀然察覺到一滴滑落而下的滾燙。
也直到這個瞬間。
他才終於知曉了自己名字的真正含義。
“弗岡。”
“冰層之下的火焰。”
……
……
“噼啪。”
樹枝中殘餘的水分,在火焰燃燒下脫離木頭纖維的束縛,發出清脆聲響。
弗岡猛地睜開雙眼,周身環繞的森冷寒意,隨噩夢泯滅而逐漸消逝。
狼吻交迭在胸前,大氅銀白色的絨毛隨晚風輕輕曳動;脖頸間綴著骨牙墜飾的細鏈在火光映襯下折射焰光;腰間的黑曜石小斧輕輕落在地面。
他坐在篝火旁,粗獷臉龐依然是那副好似霜寒覆蓋毫無波瀾的冰冷。
彷彿只是眯眼小憩,什麼都沒有發生。
但營地內正逐漸回升的溫度,以及周身空氣中閃爍熒光的冰晶,卻又顯示著他方才內心的波動。
背後倚靠的巨大橡樹,看似完好無損,只粗糙樹皮間隙中閃過微弱冰芒。
實則自土壤深處龐大根系,一直向上到樹冠細小枝幹,樹皮包裹下的內裡,都已化作了冰雕。
“阿嚏!”
夏南坐在篝火對面,身體哆嗦著,猛地打了個噴嚏。
很難想象,在一年中最為炎熱的季節,身穿雙層護甲的自己,還能夠被凍感冒。
雙手伸近,烤著火。
微微抬頭,瞄了一眼靜靜坐在對面的野蠻人弗岡。
他當然知道,營地環境的突然變化和對方有關。
自白天在哥布林巢穴中,發現那朵菌菇之後,對方便始終有些不對勁。
但弗岡沒有說明的意思,他便沒問。
眼下發展到了這種地步,夏南也不好再什麼都不說。
稍微猶豫了一下,帶著些小心,他緩緩開口道:
“是不是……有什麼情況?”
野蠻人頭也不抬,冰藍眼眸中倒映著橘紅色的火光。
“沒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