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公,你不過耆艾之年,經霜彌茂,就不能……”
送行的人群前頭,有人出言挽留。
“用修,不用再說了!”
毛紀打斷了此人的勸說,這是楊廷和之子楊慎,“幾十年來,我之書法,只取顏魯公,門下求學,我也教之“學書當學顏”,按說顏筋柳骨,學顏之人應當旁採柳法。”
他頓了一頓,笑道,“而我卻偏不學柳體,這是為何?”
楊慎嘿然不語。
他是當世大才,二十四歲便高中狀元,以當朝首輔之子的身份而取狀元,天下卻無人不服,可見其才名之盛,毛紀的話,他自然是聽得懂的。
毛紀捋了捋髯,深深地看了楊慎一眼,“用修,你平日喜蘇子瞻,那我今日效歐陽六一之行,你又應如何呢?”
“睡到午時觀到夜,回看官職是泥沙。慎,為毛公賀!”
楊慎抿了抿嘴,躬身賀道。
“自此光陰為己有,為毛公賀!”
“樽前免被催迎使,枕上休聞報坐衙。為毛公賀!”
“毛公此去,得白樂天真趣也,為毛公賀!”
“……”
楊慎之後,幾十位送行之人都是躬身為賀。
“多謝諸位,老夫去也,他日若來萊州,還請來寒舍飲兩杯薄酒!”
毛紀躬身回禮,兒子毛渠過來扶他上驢,幾聲驢鳴聲中,毛紀瘦削的背影遠去。
在市井俚聲當中,一縷輕鬆的聲音依稀傳來,“已無餘力憂天下,惟把微醺度歲闌……”
楊慎的目光如凍,凝結在遠去的背影上,面色陰沉得可以擰出水來。
這樣的場面,今年已經是第三次了。
年後,首先是六十五歲的父親楊廷和致仕,蔣冕接任內閣首輔。
兩個月後,六十二歲的蔣冕致仕,毛紀接任內閣首輔。
又兩個月後,六十二歲的毛紀跟著致仕。
半年之中,走了三任首輔,其中的波詭雲譎,如同眼前的盧溝,飄忽無定。
其實,在楊慎看來,無論是蔣冕也好,毛紀也罷,都是可以不走的。
但毛紀剛才與他的一番言語,讓他無言以對。
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
李唐的大臣柳公權,書法遒勁,知行知止,但為官卻不知進退。
唐宣宗大中十二年,太子少師柳公權都年過八旬了,每次上朝,步行至大殿之下都已經力不能支,他老眼昏花,一次將皇帝尊號“和武光孝皇帝”讀成“光武和孝皇帝”,哪怕遭到御史彈劾,滿朝嘲諷,仍舊厚顏戀棧不去。
與柳公權相反的,是歐陽修。
宋神宗熙寧四年,六十五歲的歐陽修提前申請致仕,讓朝堂側目。
按趙宋之制,大臣七十可以致仕,歐陽修整整提前了五年,而趙宋厚待士大夫,官員戀棧成風,到點了還要想法子逗留幾年,何況提前致仕?
歐陽修致仕之舉,眾皆詫異,只有蘇軾在聽說之後,立馬修書為賀。
毛紀以歐陽修自居,鄙薄柳公權之行徑,他楊慎不效仿蘇子瞻,還能效仿誰去?
“升庵兄,別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