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的少年挽個劍花還劍歸鞘,走上池岸,很多人這時候都還沒有打聽到他的名姓,不停地互相探頭問詢。
但畢竟知道不是鳧榜前面的那些名字,因為其中大多人都已經在近月的劍會上聲名大盛,而即便沒有露過面,哪一位是什麼樣子也早就熟知在眾人心裡,這是神京近月來最流行的話題,那幾十個人的出身樣貌、年紀實力等等早就是觀看羽鱗試前最基礎的資訊。
裡面肯定沒有一位這樣的少年。
因為首先他實在過於年輕了,二十多歲的人之間也許不好分辨,但十七八歲人的眉眼就像剛剛長開、還沒凝固的清嫩蟬翼。
這種年紀的人前二十就只有兩位,一位雲琅梅劍溪,一位白鹿楊真冰。
再往下,前五十里倒是又多了幾位出來,但身材樣貌也全都不是秘密,而且出身師承全都清晰,沒聽說誰是在修劍院裡的。
至於再再往下……若能解得這種劍題,真的還會在五十之外嗎?
誰也沒想到時至今日神京還能又冒出來這樣一道新鮮又陌生的身影,大家都沒見過,上來就把雲琅所出、六席真傳為難的劍題給解了,簡直像是話本里那種身負絕技但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
不過小小一座園子,訊息流通還是很順暢,很快“裴液”這個姓名就被複述在一張張口中。
“原來是去年朱雀劍賭的那位……”人們似乎恍然又微微茫然。
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即便知曉這個名字,也並無助於抹去陌生之感。
因為“裴液”這兩個音節本身就是橫空出世,他們是進了神京才聽到這個名字,當時就沒能理解,一直以來也只存在於耳朵中。
誰也不知曉那是個什麼人,出身來歷、師門傳承,不是迷霧就是空白。只聽說大概是出身某處鄉下,孤身來的神京,算是個鄉野散人。
唯一可知的是他的事蹟,關於西池、關於朱雀門外,但那也是坊間流傳的。前些日子的國報上倒是再次提及了這個姓名,頗令人驚訝,但還是誰也沒有見到真人。
如今才是諸派初回見到這個少年,大家實際上是都抱著新認識的態度去觀察打量。
他好像確實也是無門無派,沒瞧出哪家宗門和他親近。他被鶴杳杳牽出來時眾人都很驚訝,等到他和幾位真傳談笑時就都有種怪異感——你是誰啊?憑什麼如此自然地和這幾位同列?
但等他走下池塘,整個園子就安靜了。
往後則只越來越寂靜,直到現在。
這時候鹿尾抬手一招,攝了一杯酒在手上,向走上岸來的少年笑道:“賀裴液少俠解此劍題,歎為觀止。”
裴液也不知他看見些什麼,但少年的劍確實一向是內行外行通吃,抱拳一禮,接杯笑飲:“運氣不錯。本來以為第一回多半不行的。”
然後他轉身朝高處石臺上躬身一禮,敬聲道:“多謝問前輩之劍。久慕雲琅,今日幸見。”
問所去卻又已闔上了眼眸,只點點頭,既未下望,也未開口。
鹿尾接過他的空杯,好奇道:“裴少俠,剛剛我有些沒瞧清楚。你是盡解自我之劍,因而勝我,我下池時也是做這般想,不過裴少俠能做到,我沒能做到,是不如也,就不多說。倒是此事既成,應已可讀透‘我’之劍術,以之清清楚楚而勝。但我瞧裴少俠最後一劍,卻沒給我等看清是如何破劍。”
“是,因為一切打碎的東西,又重新塑成為新的命感了。我以新的命感之劍,勝過了舊的命感之劍。”
“所以最後依然是命感?”
“我想是的。因為我覺得,寧同修其實並不能拋卻命感,轉而去以自我的判斷來超越它。那種能力其實是鹿真傳這樣的人所獨有。”裴液認真道,轉過頭看見走過來的寧樹紅,“寧同修,我正要同你講。”
寧樹紅望著他。
“我剛剛試過了。鹿真傳方才講‘寧死不擇’,那令我頗受啟發。既然陷於命感的瓶頸,就轉而向自己主我的意志尋求幫助,不再全然寄託自己的劍,摻入自我的判斷來實現破境。”裴液道,“不過我想咱們習慣依賴命感的劍者,在此處若有個小的變通——即所謂‘寧死亦擇’——便更好了。”
鹿尾抬手阻攔,笑:“這可不是小的變通,我講的是錯的,裴少俠太抬舉。”
裴液也一笑,向正容靜聽的寧樹紅繼續道:“蓋因‘寧死不擇’本身簡單,寧同修只要在下次弈劍中強行糾正自己,全然以五感和理性的判斷出劍就是了。但寧同修其實並不會這樣用劍,‘不擇’的後果就是敗績。那麼唯一的路就是從頭去磨練這另一條路,極大量地閱讀劍典、極枯坐地鑽研劍術,寧同修從前如何透過搏殺精進技藝,如今須得一概拋卻。
“而即便如此,不知花費多少年,最終也未免真就能超越命感劃下的那條線。”
寧樹紅垂目點頭:“即便枯坐一生,我也會追尋這絲希望的。”
“那當然是走投無路的法子,但我想,有條看起來更平敞的道路值得你先去嘗試一下。”裴液道,“我認為,命感是可以被重新塑造、被拔升的。”
寧樹紅怔住:“……什麼意思。”
“寧同修,你是在搏殺生死中打磨出自己命感的,就如從石頭中打磨出玉來。但你尚沒有雕琢過它,它現下的形狀是什麼呢?”
寧樹紅怔怔不語。
“我想,這個形狀就叫‘生與死’。”裴液替她答道,“因為你是從血裡打磨出來的,也因為那本就是命感的本能。它衡量該不該出劍、該如何出劍的標準,就是刺來的這一劍有無危及自己的性命,而刺出的這一劍,如何才能奪去對方的性命。這是原始獸性的命感,寧同修。”
裴液並未壓低聲音,鹿尾半倚在身後高石上,輕叩杯沿靜聽,商雲凝撫著劍柄沉思,寧樹紅怔怔望著空處,鶴杳杳立得離裴液很近,把自己遮在他身後。
園子靜下來,席上幾人也都看著少年。
“而我的意思是,這種‘命感’是可以被雕琢的。”裴液道,“不必將之拋在一邊留待日後超越,你可以改變自己命感的形狀,當它不再以‘生死’為至高且唯一的標準時,其實已代表你劍道的自我意志高過了它。那麼它就是你手中聽憑呼叫的劍。”
寧樹紅怔了好一會兒:“這就是‘寧死亦擇’麼。”
“不錯。作為人,總有些事情是寧死也要做的,你的命感如果不再以生死,而以你想達到的目標為標準,那麼就代表你對它完成雕琢了。”
寧樹紅緩緩點頭,然後一雙眸子看向少年:“裴同修,我終於知曉為什麼總是打不過你了。”
裴液笑:“我倒挺喜歡和你對練,不太強、也不無聊,打得痛快,且剛好付出一些努力就能得勝,十分有意思。”
寧樹紅倒不惱:“那我就給裴少俠做熱身的沙包好了。”
她這樣說裴液倒不好意思,繼續道:“而關於如何雕琢命感,我剛剛走通了一條路。我想你還是花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去拆解劍道自我,碎片會一點點累積,等到了合適的時候,它們就會一蓬火燒出一個嶄新的‘全然之我’。”
寧樹紅點頭:“我知曉了。”
她頓了一下:“其實我還沒有抵達這個瓶頸,只是看到了它。今日本擬向陳泉真傳簡單做個請教,不料諸位古道熱腸,費此心力……多謝鹿尾真傳,多謝雲琅高門,多謝天山此宴……還有裴同修,尤其謝你。你修行時間寶貴,卻屢屢為此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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