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
大雪。
陸府正廳內,賀壽之人絡繹不絕,卻鮮有真正能撼動朝堂的頂尖人物。
陸老太爺拄著紫檀柺杖,含笑凝視眼前二人——兵部尚書殿閣大學士唐秀金,翰林學士武思奇。
此二人,皆是他當年擔任右宰相、主考春闈會試時親手拔擢的門生,如今早已躋身朝堂中樞,位列翰林學士、殿閣大學士之尊。
只可惜,他任宰相,那已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
自他致仕後,陸府再未出過六部高官,聲勢漸衰。
人走茶涼,日漸落寂,這在朝中也是尋常事。
今日壽辰,並未大操大辦,這兩位位高權重的門生竟聯袂登門賀壽,倒是讓他心中略感寬慰。
廳堂內,炭火微紅,茶香氤氳。
陸老爺子輕撫長鬚,笑吟吟道:“聽聞唐公今歲執掌春闈,倒是巧了。
老夫那不成器的曾孫陸鳴,明歲恰逢大比之年。”
他頓了頓,柺杖輕點地面,嘆道:“勉強考中舉人,資質駑鈍,難成大器。不過.”
渾濁的眼中精光一閃而逝。
“若蒙唐公稍加指點,看看是否可堪雕琢,老夫便心滿意足了。”
他抬手虛按,“至於能否登科,全憑天意。”
兵部尚書唐秀金聞言朗笑:“恩師言重了!”
——當年若非座師提攜,何來他今日之位?
如今他既有幸執掌春闈會試,莫說指點,便是保個進士出身又有何難?
橫豎三百個進士名額,安排一位陸氏子弟,不過舉手之勞。
陸老爺子目光微轉,落在武士奇身上,溫聲道:“士奇近來可好?”
武士奇聞言,肅然起身。
他雖比不得唐秀金青雲直上,卻也憑著苦熬十年,終得翰林學士之位。
只是這些年在翰林院,終究難有寸進。
“學生此來,是向座師辭行的。”
他深深一揖,聲音沉穩,“奉陛下旨意,即日啟程北上,鎮守天山要塞——北庭城。”
堂內炭火“噼啪”一響。
“那北庭城.”陸老爺子眉頭微蹙,“乃塞北道,天山下的咽喉之地,這些年常受蠻妖侵擾?”
“正是。”
武士奇挺直腰背,“邊關守軍力薄,損耗嚴重,需一位翰林學士坐鎮。學生.已主動向陛下請纓,此去守邊十年。”
窗外風雪呼嘯,似在應和這番鏗鏘之言。
“守邊十年?”
陸老爺子眸中微微動容,握著紫檀柺杖的手微微一緊,渾濁的眼中泛起追憶之色。
窗外的雪光映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顯得格外蒼老。
“塞北苦寒、孤寂,度日如年十年,那可是不容易啊!”
他輕聲嘆道,聲音裡帶著久經歲月沉澱的滄桑。
再加上,蠻妖日夜襲擊,血流成河。
更是艱難!
前往北庭城守邊十年,恍如隔世!
燭火在武士奇堅毅的面容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翰林院雖清貴,卻如同金絲籠中鳥。
學生蹉跎十載,無望升遷殿閣大學士,至今一事無成.”
他忽然仰頭飲盡杯中殘酒,喉結滾動間,似要將滿腔鬱結一飲而盡。
“與其在翰林院虛度光陰,不如去那北庭城搏個功名,不枉此生!”
他重重放下酒杯,眼中燃起久違的銳氣,“縱是馬革裹屍,也好過老死筆硯之間!”
“若非兵部職司在身.我倒真想隨武兄共赴北庭,持劍斬妖,何等快意!”
唐秀金指節微微發白,他聲音裡帶著幾分嘆氣和自嘲。
三省六部看似位極人臣,實則日日困於朝廷黨爭傾軋。
那些冠冕堂皇的奏章背後,盡是些見不得光的算計,培植自身勢力。
真正做事,反而不多。
原本這次春闈,他也打算作壁上觀,不參與各方勢力對主考的爭奪。
卻不料聖心獨斷,竟欽點他為主考。
這倒讓他看到了轉機——或許能借此機會,為朝廷多選拔些懂兵家計程車子,儲備一些真正知兵善戰的俊才。
雪映軒窗,三人敘話方罷。
陸老爺子執紫檀鳩杖徐起,霜須映著窗外雪色,眼角笑紋如梅枝舒展:“雪晴正好,且隨老夫移步後園。
我那曾孫陸鳴邀了百位舉子,正在涵雪暖閣辦文會。
這些年輕人鬥詩半日,想來已攢下不少珠玉文章。”
他抬手指向迴廊盡頭,但見數十盞琉璃宮燈懸於梅枝之間,將積雪照得晶瑩剔透。
隱約可聞擊節吟詠之聲伴著梅香傳來。
兵部尚書唐秀金與武士奇整衣相隨,跟陸老爺子,朝暖閣方向行去。
三人踏著新鋪的猩紅氍毹,積雪在靴底發出細碎的聲響,宛如碾碎了一地碎花。
暖閣茜紗映雪,融融燭光透窗而出,映得滿室生輝。
閣內百餘名舉子衣冠濟濟,紫袍公子們正低聲笑語。
雖陸府號稱舉辦“大雪文會”,但是眾人心知肚明為何而來,皆無心於詩詞文章。
聞珠簾微動,炭火“啪”地一爆。
眾人心頭一凜,紛紛噤聲。
陸老爺子拄杖而入,身後跟著兵部尚書唐秀金與翰林學士武士奇,在暖閣入座。
滿座舉子如驚雀收羽,霎時肅然,齊齊躬身行禮:“學生叩見陸老太爺!叩見唐公!”
“見過武公!”
暖閣內炭火輕響,落針可聞。
方才還談笑風生,不可一世的舉子們,此刻卻屏息垂首,不敢高聲。
唯有一雙雙眼睛,仍忍不住悄悄瞥向主座——那位鬚髮如雪的老者身側,赫然坐著威儀深重的兵部尚書唐秀金。
滿座舉子心中雪亮——縱使濟濟一堂,能入唐尚書法眼者,不過十之一二。
他們踏雪而來,明為陸老太爺賀壽,實則醉翁之意,盡在春闈。
若能得唐公隻言片語點撥,或可窺得一絲天機;若僥倖得其青眼,更是鯉躍龍門,青雲可期!
此刻暖閣內雖炭火融融,眾人心頭卻似懸著一柄寒刃——唐尚書目光所至,便是他們春闈功名的分野。
陸老爺子目光慈和,緩緩掃過滿座新科舉子。
能入此陸府暖閣者,無不是大周萬里挑一的俊才,抑或神通廣大的權勢門閥世家子弟。
這些人裡,不知有多少日後會成為唐秀金的門生。
當然,陸府撮合成了這份機緣——這對陸府的子弟來說,也是一場人脈情分。
陸家也急需扶持新一代,支撐起龐大的家族。
陸老太爺笑吟吟地望向唐秀金。
卻不知,唐秀金意屬於誰?
如何從眾人之中,挑中滿意的門生?!
唐秀金神色淡然,從廣袖中取出一卷金絲裝裱的經卷:“今日為恩師賀壽,門生別無長物,唯有前朝大儒手書的《山河注經》殘頁,為賀禮相贈。”
那經卷甫一展開,頓時金光流轉,滿室生輝。
閣中的眾舉子無不屏息——大儒注經,這可是相當珍貴的遺寶,對悟道大有益處,極其稀有!
兵部尚書唐秀金獻禮之後,便再無多餘的任何表示,坐在暖閣內的一副太師椅,垂眸斂息,再無言語。
滿座百餘名舉子面面相覷,心中驚疑不定——這位兵部尚書,今日竟真只是來給老爺子賀壽的?
難道對他們眾舉子,沒有什麼話語訓示?
唐公一句話都不說,
讓他們猜?
紫袍公子李俊秀眸光一閃,指尖在袖中輕叩,飛快尋思。
不對!
唐公如今新任春闈主考官,是何等人物?
他既親臨陸府,又肯在這文會上接見他們這些舉子,一言一行,豈會毫無深意?
李俊秀目光落在那捲文寶上,忽如醍醐灌頂——
[唐公給陸老爺子送禮!]
唐公這分明是在點醒他們——座師與門生,本就是一場回報。
今日,唐公這位門生給座師陸宰相送上一份《大儒注經》,這便是門生對座師的報答!
暖閣炭火噼啪作響。
紫袍公子眸中精光一閃,思緒電轉——心中瞬間反應過來,猜透唐公的暗示。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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