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洛京皇城。
六部。
禮部值房內,青銅獸爐吐著縷縷沉香,卻驅不散窗縫滲入的寒意。
禮部尚書韋施立負手立於鎏金漏刻前,盯著墜落的銀珠在雪光中劃出冷冽的軌跡。
左侍郎徐士衡正用麈尾輕掃案上雪沫——昨夜狂風摧折了值房窗欞,今晨僕役還未及修繕。
右侍郎趙溫摩挲著懷中暖爐,青瓷爐身上的字跡已磨得發亮。
四司官員屏息立於兩側,因為昨夜前右宰相陸府種種異象,頗有些心不在焉。
禮部司郎中袖中藏著昨夜收到的情報;
祠部司員外郎靴底還粘著太廟階前的碎雪,官袍下襬掃過地磚上未化的薄霜;
主客司主事眼角餘光瞥見窗外,有信使踏雪疾行,腰間露出半截朱漆竹筒。
景陽鐘響震落簷上積雪。
臨近晌午,禮部尚書韋施立處理完公文,終於放下硃筆,“雪停了!”
滿堂朱紫同時抬頭,值房梁間懸著的【制禮作樂】的金匾,在雪光映照下忽明忽暗。
“諸位可聽說,昨夜前右宰相陸府的訊息?.江南道江解元送出兩份[鎮國]詩篇?!
一夜雙篇鎮國.自本朝以來,屈指可數啊!贈送鎮國詩篇,更是聞所未聞!”
韋施立淡淡問道。
值房內驟然一靜。
銅漏滴水聲突然變得極重,一滴、兩滴,砸在青磚上似冰錐墜地。
右侍郎趙溫指節一顫,暖爐“咔”地撞上案几,爐蓋震開,露出裡頭將熄的銀骨炭——宛若霜花狀。
“大人,此事千真萬確!”
右侍郎趙溫捋須,一笑道:“一份贈予唐尚書的座師、前右宰相陸老,另一份贈予唐尚書的同門師弟、翰林學士武士奇。
這兩份大禮,送得當真妙絕!”
他眼中精光閃動,讚歎道:“陸老壽誕,晚輩以詩文賀壽,既顯風雅又不失禮數,無可挑剔;
自古以來,師門、同鄉、親友之間賀壽贈詩,天經地義!
武翰林孤身赴北庭城的大義之舉,江解元以詩壯行,更成一段士林佳話。
不僅將禮送出去,更叫人挑不出半點不是。”
趙溫輕拍案几,讚歎不已:“江解元不僅才高八斗,這人情世故的功夫,更是拿捏的爐火純青。
如此人物若入仕途.只怕是平步青雲啊!”
剎時間,禮部眾人壓抑已久的話匣子轟然炸開。
“大人,您可知道,如今坊間百姓們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一名官員拍案驚奇道,“原本武士奇主動請纓赴北庭城,無聲無息,朝野上下無人問津。
可如今——
江解元贈詩壯行,鬧的洛邑城內,人人皆知!”
他猛地一甩袖,語氣激昂:“滿城百姓皆在頌揚武士奇大義,前往兇險的北庭城,戍邊十載報國!
更盛讚江行舟以[鎮國]首本文寶相贈,壯其行色!”
“這分明是再現當年,燕太子丹送別荊軻的千古壯舉!”
另一人接話,眼中精光閃爍,“‘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此情此景,必當載入我大周史冊!”
“如今朝野上下,誰不稱讚武士奇忠勇無雙?誰不歎服江行舟義薄雲天?”
又一人冷笑,“若此時還有人敢說江行舟行賄主考官親信,只怕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更妙的是——”
有人壓低聲音,意味深長道,“如今武士奇孤身赴北庭城‘壯義之舉’,轟動朝野,誰還敢提‘棄城’二字?
之前有不少戶部大員,抱怨運兵、運糧太困難,損耗太大,主張朝廷放棄北庭城!
現如今,若有人敢在朝堂上妄言棄城、撤兵,恐怕御史臺的彈劾奏摺,就能把他活活壓死!”
武士奇不僅僅清貴翰林學士這麼簡單,更是皇親國戚,陛下的族親!
他大義戍邊!
誰敢在他身上做小文章?
“這兩篇鎮國詩篇送出,如今滿城皆知,江解元在明年春闈必成唐公座下門生。”
“可不是?!
有主考官的照拂,以江解元的實力,明年春闈還不是探囊取物?
誰若想暗中使絆子阻撓,可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噓——慎言!這等話若是傳出去.”
禮部衙門值房內,各司郎中、員外郎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處,低聲私語此起彼伏。
禮部尚書韋施立負手立於堂前,將眾人議論盡收耳中。
他目光如炬,緩緩掃過堂下眾官。
朝堂之中勢力極其複雜,禮部更是各方勢力扎堆角逐之地。
這些身著緋袍的官員看似恭敬,實則各有派系,各懷心思。今日在這堂上站著的,不知有多少是他人耳目。
“諸位!”
禮部尚書韋施立輕咳一聲,堂內頓時鴉雀無聲,“明歲春闈在即,禮部職責重大。
唐公為主考官,負責出考題、判卷品等。
我禮部則要負責春闈的所有具體事宜,協助唐公辦好春闈。”
他頓了頓,指尖輕叩案几,“本官只提醒一句——但若有人不長眼,想在春闈上暗動手腳,興風作浪.休怪本座無情!”
話未說盡,卻讓在場眾人心頭一凜。
兵部尚書唐公作為主考官,一言九鼎,權勢滔天不假。
可是,這春闈的諸多細小關節,驗身、布場、收卷.,幾乎都要經過禮部的大小官吏之手。
若真有人在這些小關節,藉機生事,並非不可能。
堂下官員紛紛低頭,有人額角已滲出細汗。
韋施立看在眼裡,心中暗歎。
這春闈尚未開考,朝堂上的暗流早已然洶湧。
各方勢力盯著明歲春闈會試,三百進士名額,試圖多籠絡幾個名額,劃歸自己的勢力。
禮部左侍郎徐士衡端坐於紫檀案前。
聽著堂內眾同僚們的議論聲,如蚊蠅嗡鳴,竟都在稱頌那江行舟的才學。
他心中著實不爽快,唇角繃緊如弦,眼底暗流湧動,終是拂袖而起。
晌午值班結束,
徐士衡踏出禮部朱門,耳不聽為淨。
鎏金匾額下,他深吸一口氣,似要將胸中鬱結盡數吐出。
他漫步天街。
天街上人聲鼎沸,叫賣聲與車馬聲交織成網,卻比那朝堂虛言更教人舒坦。
轉過街角,忽見“漱玉軒”茶樓,三字在陽光中泛著溫潤光澤。
茶香自雕花門扉溢位,混著一名說書人抑揚頓挫的嗓音。
徐士衡略一躊躇,錦靴已踏入這片紅塵煙火之中,尋思進去喝一盞茶。
只見茶坊中央,一方矮臺之上,說書人長衫微敞,醒木一拍,唾沫橫飛:“卻說昨夜洛京城內,白雪紛紛,天地皆白!”
他聲如洪鐘,手臂一揮,似要將那漫天飛雪拂入眾人眼底。
“前右宰相陸府門外,賀壽賓客如潮,車馬喧闐,燈火煌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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