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熱鬧煙火散盡。
冬雪消融,轉眼已是春寒料峭。窗外梅枝橫斜,暗香浮動。
薛國公府的藏書閣內,燭火長明。
江行舟埋首書卷,渾然不覺晨昏更替。
墨香浸染衣袖,他緩緩研磨著硯池裡的墨汁,凝了又化,化了又凝。
案頭堆積的典籍如山,他卻似不知疲倦,指尖翻動書頁的沙沙聲。
文蟲蜉蝣趴在案前,陪著江行舟讀書,時而激動的閃動著金色羽翼,成了這座深宅大院裡唯一的聲響。
偶爾,遠處傳來府中僕役的輕輕腳步聲,卻都未能驚擾他的專注。
他眼中只有手中典籍,那些或古拙或飄逸的文字,彷彿世間紛擾,皆與他無關。
不知何時。
窗外已落了一場新雪,薄薄地覆在青瓦上,又悄然消融。
江行舟仍在書中沉浮,不知歲月流逝。
“江兄!今兒可是上元佳節,滿城燈火如晝,你還要在這書堆裡泡到幾時?”
顧知勉的聲音穿透窗紙,裹挾著街巷隱約的喧鬧與煙火氣,倏然撞進寂靜的薛府書房。
江行舟指尖一頓,狼毫筆尖的墨汁“啪”地墜在宣紙上,洇開一片混沌。
他抬首,這才發覺案頭燭臺的燭淚已積了厚厚一層。
薛府書房窗外,不知何時掛滿了琉璃元宵燈籠,將夜雪映得緋紅。
“竟已是元宵佳節了.也罷!
去城裡溜達溜達!”
他喃喃自語。
指腹撫過書頁間深淺不一的摺痕——這十餘日的光陰,早被他一頁頁翻的泛黃。
長街燈火如晝,江行舟和顧知勉、李潘等人漫步其間,觀賞節日。
元宵佳節!
洛京城內的大小詩會、文會眾多,諸多文會都送請帖來薛國公府,請江行舟赴會。
不過,江行舟都一一謝絕了,不想去和眾舉人們搶風頭。
——他抵達洛京之後,現在的名望已經積累的足夠,再去元宵大小文會搶風頭,並無太多意義。
畢竟,總是要留一些機會,讓其他十道解元、舉人們也有揚名立萬,出頭之地!
天街上,朱門繡戶前懸著琉璃宮燈,酒肆茶坊裡飄出胡姬的異域歌謠,更襯得這上元夜格外喧囂。
忽見街角轉出一小隊的異族——牛首人身的蠻族武士身披青銅重甲,沉重喘著粗氣。
有豬蠻商賈,獠牙上掛著金環。
更有狐妖女子以紗遮面,只露出一雙媚眼如絲。
他們穿行在人群中,竟與洛京百姓相安無事。
“近日城中怎多了這許多蠻妖?”
顧知勉按住腰間文劍,面露驚色。
李潘捻鬚笑道:“此乃四方來朝之象。每逢年關、元宵時節,大小蠻國、妖國皆會派遣使節,都會趁著喜慶,來我大周聖朝賀歲。
恰好年關時候,朝廷各部各司有假日,也有一些閒情逸致來招待它們。
雖大周聖朝與周邊的妖蠻,有世仇。
然天下三百六十路蠻國、八十一家妖部,豈會鐵板一塊?
這些豬蠻族、牛蠻族、虎蠻族,它們本身就互不隸屬,甚至彼此有敵對。
蠻妖各國,除了派出使節團之外,還會有通商團!”
他指著遠處鴻臚寺方向,“你看那些打著玄鳥旗的,便是來納貢的南疆鳥國羽族;
那些佩妖刀的駝沙隊伍,定是西域三十六小妖國的商隊。”
江行舟凝視著人群中。
一對虎蠻父子——那虎蠻幼崽正踮腳去夠糖人,粗糲虎爪竟小心捏著幾枚銅錢。
他不由輕嘆:“兵戈之外,亦有市井。”
李潘望著街市上熙攘的攤販上,買了一柄繪有山川的描金摺扇,在燈火映照下徐徐展開。
扇面上一副《神州九域堪輿圖》泛著淡淡文氣,山川脈絡間隱約有金光流轉。
“江兄、顧兄,諸位且看,”
他指尖輕點扇面中央那片鎏金地域,“我大周坐擁東勝神州十道膏腴之地,文脈綿延三萬裡,物產豐饒,擁有諸多的文道文寶,善於煉丹、制器。
江南的雲錦、巴蜀的丹砂、薊北的玄鐵——都是最為緊俏的商品。”
扇骨一轉,指向神州邊緣那些黯淡區域,“而這些蠻國妖邦.散居神州四面八方,偏僻一隅之地!”
扇面忽起波瀾,
嶺南瘴癘之地騰起猩紅霧靄,塞北冰原浮現蒼藍寒光,東海之瀛的島嶼、海國。
北方無盡冰原之地!
幾個舉子不由得屏住呼吸,彷彿聽見了南海鮫人的泣珠之聲,嗅到西域沙狐帶來的血腥氣。
“各蠻妖國盛產皮毛、稀有藥材。
它們用三百年雪參換我們的鹽鐵,以九尾狐褪下的皮毛,求購文房四寶,回去傳授它們本族子弟。”
李潘合扇時帶起一縷清風,吹散不遠處虎蠻商人腰間玉佩上的浮塵,“諸位或許不知?
去年鴻臚寺,國子監、洛京府學、私塾等各級學府,登記在冊的蠻妖異族學子,竟已高達七百之數。”
李潘已經是第三次赴洛京趕考,對這些情形,自然是頗為熟悉。
“這麼多?”
顧知勉吃了一驚。
江行舟凝視著李潘手中扇骨,末端鑲嵌的夜明珠——那正是東海鮫商售賣的珍寶。
街角忽然傳來清越的銅鈴聲,一隊戴著青銅面具的某蠻國使團,前往皇城附近的鴻臚寺,它們的衣袍角上還沾著路過崑崙山腳下的草屑。
人群忽如潮水般分開,一尊鐵塔般的身影踏著沉重的步伐,大步而來——青灰色的牛角上纏著鎏金絲絛,銅鈴大眼在燈火下泛著溼潤的光。
“江——兄——!哞~!”
這聲帶著濃重鼻音的呼喚,讓江行舟恍惚回到了金陵畫舫。
卻是一個老熟人——不,老熟牛。
嶺南之南牛蠻國的牛蠻大使,之前在江南道金陵城的畫舫,參加七夕文會,一起飲酒。
那夜秦淮河上星河倒懸,這位牛蠻國使節聽完《鵲橋仙·纖雲弄巧》,激動無比,引為知己。竟抱著一桶青酒,非要和他不醉不歸。
“牛兄別來無恙。”
江行舟拱手一笑。
“好著呢!
七夕那日一別之後,俺便回到牛蠻國。
俺們牛蠻國王讀了你的那首七夕詞,激動壞了,連夜熔了三萬斤的青銅,要在王宮內鑄造一座鵲橋,和織女相會!”
牛蠻使節拍得胸前鎧甲錚錚作響,那牛鼻中噴出的白氣瞬間將墨跡暈開,化作一幅朦朧的鵲橋煙雨。
“這次帶了兩車嶺南的月光犀角,就為換你們翰林院學士,親筆書寫一些牛郎織女的詩詞、文章!”
它忽然壓低聲音,牛角幾乎抵到江行舟額前。
“俺們牛蠻國的三公主,還在貼身香囊上繡了你的那首七夕詞,日日戴著呢!!.她可崇拜你了!
可要俺給你這解元郎當個月老,和俺家公主,牽線搭橋?
俺家公主殿下待字閨中,仰慕你已久,這事保準能成!”
它噴著粗重的鼻息,銅鈴般的牛眼中跳動著促狹的火光,倒映著不遠處,正在挑選胭脂的一位牛蠻公主。
江行舟順著望去,只見一位高大威猛,身著鵝黃襦裙的牛蠻公主正在脂粉攤前駐足。
她髮間那支金步搖隨著動作輕晃,鵲橋紋樣在陽光下流轉著細碎金光。
“使不得!使不得!”
江行舟嚇了一跳,慌忙後退兩步,衣袖翻飛,差點絆了個趔趄,連連擺手道:“公主千金之軀,在下豈敢高攀?這、這……”
他憋得耳根通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得苦笑搖頭,一副進退兩難的模樣。
“公主‘千斤’之軀?!”
牛蠻大使一愣,粗壯的牛蹄撓了撓頭,銅鈴般的眼睛在江行舟和公主之間來回打量——
江行舟身形清瘦,風姿如玉,約百斤。
而自家牛蠻國三公主肩寬背闊,千斤之軀,膀大腰圓,一身蠻力能單手掀翻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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