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無錫縣城血戰的訊息,已隨八百里加急的驛馬踏碎霜晨,直抵江州府衙。
官道上的青石板還凝著未乾的馬蹄霜印。
太守薛崇虎親手揭開朱漆軍報匣子,啟開那方浸透烽煙的戰報。
“太湖妖潮襲擊無錫縣城,城內士卒箭盡糧絕,箭樓烽燧俱成焦土——”
“無錫縣丞戰死東門,屍首猶握斷劍而立。”
“縣令趙振以血書牆,率殘部死守縣衙,城破再即!忽見周院君率江州府學子,化千丈霞光,橫空而至!”
薛崇虎聲如洪鐘,念至此處,滿堂文武皆屏息凝神。
“翌日,妖王敖戾親率十萬妖兵,黑雲壓城!”
“妖霧如潮,吞沒天光,綿延數十里。無錫城外,遮天蔽日!”
“少年江行舟獨登危城,挽弓踏堞,朗聲長吟《僕射塞下曲——石稜箭》——”
“聲落,箭出!”
“一箭貫月,如驚雷裂空,龜妖大將顱骨洞穿,妖血潑天!”
“妖軍膽寒,潰如山崩!”
府尊薛崇虎虎目精光暴漲,唸到此處聲震梁塵,目光懸於“江行舟”三字之上,忽而仰天大笑。
“好!好一個江州兒郎!”
他袍袖一振,高聲喝道:
“傳本太守令——”
“全城張紅掛彩,鼓樂喧天!”
“迎我江州學子,凱旋歸城!”
話音未落,堂外金鑼驟響,如雷霆炸裂。衙役劉班頭飛身躍出,一路高呼傳令,聲震長街!
“大捷!無錫縣城捷報——!”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整座江州城已如滾水般沸騰——
江州府水患方退,街巷猶帶清冽水氣。
酒肆新懸的靛藍帆旗在晚風中簌簌翻卷,青石長街被暴雨沖刷得明淨如鏡,倒映著漫天赤霞,恍若血火交融的戰場餘暉。
“嘩啦——”
沿街朱漆門樓齊刷刷垂下紅綢,綢緞翻飛如浪。
酒肆掌櫃拍開塵封二十年的女兒紅,濃郁酒香瞬間漫過整條長街。
茶樓的說書先生醒木猛擊桌案,一聲脆響炸開滿堂寂靜:“列位看官——今日且說那《江州少年行》!正是:文光射鬥牛,一箭定乾坤!”
殘陽西墜,霞光浸染千里澄江,整座江州府如墜畫中。
官道盡頭,一列素衣學子踏碎暮色,御劍飛舟、騰雲駕霧而來。
周院君一道青芒飛劍青衫磊落,身後千名學子白衣如雪,衣袂翻飛間似有文氣流轉。
忽聞——
城頭號角裂空,聲震九霄!萬千燈火驟燃,竟將漫天晚霞逼退三分。
長街兩側紅綢翻浪,燈籠高懸如星河倒掛。
銅鑼聲、擂鼓聲、爆竹聲轟然炸響,震得青石板都在顫動!
府學千名學子列陣入城,百名差役持刀開道,朱漆水火棍在火光中映出森然寒芒。
“周院君攜府學諸生,歸城——!”
一聲呼喊如星火墜入油海,整條長街轟然沸騰。
江州府長街兩側人潮如海,數十萬百姓簞食壺漿,歡呼聲浪直衝雲霄。
卻見,
江行舟步入江州府,踏著青石走在最前,左臂纏著的素白麻布已滲出血痕,腰間戰弓猶帶妖血鏽斑。
那腰間文劍與戰弓相擊,錚然如裂帛,竟壓過滿城喧嚷。
“快看,是江郎~!.”
不知是誰先擲出一枝丹桂、杏花、海棠、木樨,轉瞬間,漫天香花如雨紛落落在江州府院眾學子身上。
賣花女踮著腳往人縫裡鑽,竹籃裡殘花被擠得簌簌飄落。
臨街香閣,幾位閨秀紛紛推開雕窗倚欄而望,絹扇半掩朱唇。
“喵——”
連酒肆屋簷角蹲著的狸奴,都豎起了耳朵,金瞳裡倒映著漫天飛花,爪下飛撲。
“江郎.當真是冷峻如霜.!”
其中杏紅襦裙的小娘子,玉蔥指尖發顫,絹帕在掌心絞出細碎漣漪。
“啊,他受傷了.我好心痛!”
“他昨兒那篇新作的《僕射塞下曲——石稜箭》,字字都帶著冰碴子,讀得人心尖發顫.”
她忽將團扇重重按在胸口,鵝黃流蘇簌簌搖晃。閉目仰首,羅衣領口露出的雪頸沁出薄汗。
“我夢裡都是江郎在無錫縣城,持弓射妖的身影!殘月如鉤,
江郎佇立在城垛,寒鐵弓弦割破指尖,一滴朱顏血。
一支鵰翎箭貫穿夜幕,箭簇上凝結的冰晶,綻出三尺霜華,那大妖當場妖血噴濺,.它死了.死的好悽美!像極了我在西市綢緞莊新買的茜雪紅紗!呸~,死的活該!”
她突然睜眼,眸中水光瀲灩。
“阿姊,你犯痴了!”
身旁雙鬟少女急得去捂她嘴,“你莫不是昨夜被《妖異志》的話本魘著了?”
江行舟腳步微頓,抬眸一瞬,望見沿街的雕窗依欄的閨秀少女們。
夕陽餘暉斜映在他冷峻的側臉上,眉間那道慣常的凜冽竟微微鬆動,聽到眾少女呼聲,耳尖泛起一抹幾不可察的薄紅。
抬眸剎那,
長街忽然一靜!“江郎——!”
雕窗朱欄間,眾鶯鶯少女們霎時炸開一片驚呼的鶯聲燕語,繡鞋踩得樓板咚咚作響。
“他~,他看我了!”
著杏子紅半臂的小娘子顫聲叫道,手中的桃花團扇“啪嗒”落地,竟是痴了。
“胡說!分明是朝我這邊眺望.”
鄰窗梳驚鵠髻的少女急得探出半身,玉腕間金釧叮噹亂響,險些碰翻窗幾桌旁描金漆盤裡的蜜餞青梅。
府院隊伍中,江行舟身後。
韓玉圭一襲月白襴衫踏著暮光而來,腰間鎏金筆匣隨步輕晃,竟似藏著萬千錦繡文章。
“咻——!”
陸鳴兩指抵唇,朝著街旁的小娘子們,一聲清越促狹口哨破空。
他文劍懸腰,腰間酒壺隨笑聲輕晃,琥珀瓊漿在壺中盪漾,袖底墨香浮動,劍眉下那雙星眸亮得灼人,眉宇間盡是少年銳氣。
顧知勉揹負三尺青鋒,劍穗上繫著的玉環叮咚作響,朝路邊百姓們揮舞著手,臉上盡是眉飛色舞的神采。
老嫗顫巍巍捧來新釀的梅子酒,非要讓歸來的府院學子喝幾大碗。
稚童舉著剛扎的慶賀鯉魚燈,還有農婦採摘整籃新鮮的枇杷,送給歸來的院生。
江州府院的同窗們青衫在街旁兩側,肅立相迎。
街角茶肆前,老儒生手中藤杖咚地杵響青石板,捋須而讚歎:“好一群少年麒麟兒,俊逸非凡!有此等英勇兒郎,慷慨赴戰,大勝而歸,我江州府何愁不興旺!”
“老丈人說的正是!此乃我江州府,文道崢嶸之大氣象!這方是少年握筆如劍、鋪紙為疆的豪情!”
茶肆裡說書人已摸出醒木,說完一段《少年行》後,靈感爆噴,狼毫飽蘸濃墨,雪白宣紙上霎時綻開,
飛快記此刻江行舟等眾少年們的風華,寫成一篇《無錫射妖王傳——還珠著》的說書橋段!
江州趙府。
趙子祿正捧著《江州府試歷年考題精選》伏案苦讀,窗欞院牆外卻忽地炸開一陣“噼裡啪啦”爆竹聲和喧鬧——
“江郎!江郎回來了!”
少女們的歡呼聲如潮水般湧進書房,攪得他筆尖一抖,墨汁濺汙了剛默寫的一篇《春耕賦》。
“聒噪!”
他最惱恨聽到這個名字,猛地摔了狼毫,袖口帶翻青瓷筆洗,濺起的水花溼了書案堆著的一迭《府試押題密卷》。
“我倒要看看,這傢伙有什麼可追捧的!”
趙子祿陰沉著臉,甩開趙府大門,
卻見長街兩側人頭攢動,
紅綢翻飛如浪。
府學一千弟子們白衣勝雪,踏過歡呼聲浪。
最前方那襲染血青衫,不是江行舟又是誰?他站在趙府朱漆門檻上,指甲狠狠摳進雕花門框,幾乎要捏碎,滿臉酸溜溜的不屑。
“哼,別看他們眼下風光!不過是虛榮!哪裡比得上我多押幾十道府試考題更實惠?”
身後老管家忙不迭彎腰附和:“少爺說得極是!少爺這幾日已經押了足足幾十篇文章,歷年考題爛熟於胸,府試定能傲視這群童生!”
趙子祿盯著江行舟腰間那柄刻著[達府]金光璀璨戰詩的戰弓,刺得他眼底生疼。
他惱恨的轉身往府裡走,袖中一份《府試密卷》被攥得咯吱作響,皂靴碾碎了一地鞭炮紅紙。
“噼裡啪啦~!”
爆竹聲震天中,
周院君攜眾府院少年們,抵達江州府院。
江州府院門前,太守薛崇虎親手揭開紅綢——【文膽武魄】四個鎏金大字灼灼生輝,映得滿街百姓屏息仰視。
薛崇虎聲如洪鐘:“今日此匾,非為一人而掛!乃為江州兒郎之膽魄,為天下讀書人之脊樑!”
“謝太守大人!”
話音未落,府院眾少年已齊齊抱拳。
江行舟立於眾人最前,左臂素麻浸血,背脊卻挺如青松。
夜漸深,喧囂散去。
長街上的紅綢在夜風中輕輕飄蕩,殘留的爆竹碎屑被更夫掃進溝渠,發出沙沙的輕響。
整座江州城的燈火一盞接一盞熄滅,唯餘趙府軒窗一點如豆燭火,卻徹夜未熄。
窗紙上,映出一道趙子祿伏案疾書的憤恨身影。
翌日。
東天剛泛起灰青,薄霧便給江州城披了件素紗衣。
江州城外,蜿蜒的田埂上早已人影幢幢。
周院君青衫半卷,與一府五縣的教諭、訓導們踏著晨露走在最前。
數百秀才、兩千童生緊隨其後,鋤頭與扁擔在熹微中泛著寒光,靴履陷入春泥的聲響此起彼伏,驚起幾隻白鷺。
雖洪水已退,瘡痍猶在。
城外數千頃良田,稻穀倒伏如臥,稻秧浸泡在濁水中奄奄一息。
“扶稻!”
老農沙啞的呼喊刺破晨霧。
“幹活嘍!”
幾個書生當即撩起衣襬衝進淤泥。
不遠處,赤腳的農夫們正弓身疏通溝渠,古銅色的脊背映著朝陽,鐵鍬挖泥之聲不絕於耳。
江行舟泥水抹了把臉,指縫間漏下的泥水,帶著幾縷稻花香。
趙子祿一襲錦緞長衫,皂靴纖塵不染,獨自立於田壟高處。
他手中緊攥《農政輯要》,眉頭深鎖,實在是不願沾染這田間淤泥。
“少爺,咱們……不下去?”
小廝壓低嗓音,目光瞥向泥濘田間。
“急什麼?”
府學生趙子祿撣了撣袖口並不存在的灰塵,“先勘明災情,方能統籌救濟——這書裡寫得明明白白。
為政之道,令屬下去幹便是了.何須自己親自動手!”
他的目光掃過田間忙碌的身影,在江行舟沾滿泥漿的身影上頓了頓,一撇嘴,又很快移開。
周院君衣袖迎風一展,指著數千畝受災稻田,劃歸江陰縣三百童生管轄。
“這些災田,便歸你們管了!”
周院君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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