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是抓到了,但剛押進刑房,還沒來得及上大刑,他們就……全死了。”
“服了一種延時發作的劇毒,毒性猛烈無比,從毒發到斃命,不過一刻鐘。口鼻溢血,渾身抽搐,神仙難救。”
“行動周密,不留活口,背後指使者……絕不簡單!”
梁進的目光掃過那一張張年輕卻已失去生氣的烏黑臉龐,沉默地點點頭。
趙保的判斷沒錯,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
恐怕這些禁軍士兵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服用了延時發作的毒藥,還想著賣力為背後的主子做事。
可誰料,他們竟然成為了一次性的耗材。
兩人離開小院,重新回到陰影處。
梁進沉吟道:
“即便如此,廠公的反應……是否過於激烈了?”
廠公直接驅逐所有禁軍,不留絲毫轉圜餘地,這等於是不給禁軍臺階和退路。
以王瑾的老辣,應該有更圓滑的處理方式。
趙保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進哥,我入廠時日尚短,但也能摸到一點廠公的心思。”
“他恐怕……已經大致猜到背後是誰在興風作浪了。”
他壓低聲音,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
“他這麼做,未必全是憤怒。或許……是想借題發揮,藉機敲打某些人?”
“亦或者……是想要試探,看看各方的反應?把這潭水徹底攪渾?”
“這裡面的彎彎繞繞,水太深了,我現在也還理不清頭緒。”
趙保初等高位,還正在摸清各方勢力之間那錯綜複雜的關係,很多時候他還需要向廠公或者曹賢請教才能夠恍然大悟。
而今夜發生的事情,趙保也難以在第一時間抽絲剝繭看清真相,也還在調查和推斷之中。
沒有具體的答案,趙保也不好亂說。
如今他也只覺得一陣頭大,越發覺得這官場之中的情況實在太過複雜,以至於讓他怎麼都理不清。
梁進看著趙保緊鎖的眉頭,忽然輕輕一笑,笑容裡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淡然:
“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人,自有他們一套玩弄權術、互相傾軋的規則。但趙保……”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對方:
“若我們真想做成大事,就不能被他們的規則框死。”
“一旦陷入他們制定的規則中,便處處受制,步步落後,永遠只能做棋盤上的棋子,被執棋者隨意撥弄。”
趙保一愣:
“進哥,你的意思是……”
梁進的聲音平靜而清晰,如同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我們要跳出來,直指核心。”
“如今皇帝行將就木,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扶趙御上位。”
“而達成這個目標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在皇帝駕崩的那一刻,確保京城之中,除了趙御,再無其他有資格、有實力的親王存在!”
趙保聽得心頭劇震!
他下意識地點頭,因為這確實是釜底抽薪、直指要害的根本之道!
但隨即,他又猛烈地搖頭,臉上露出近乎荒謬的神色:
“進哥!道理是沒錯!”
“可這……這怎麼可能做到?!”
“上次我刺殺建安王成功,那是天時地利人和,背後更有廠公默許甚至推動,各方勢力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加上你提供的關鍵情報,才讓我僥倖得手!”
“否則,刺殺親王?那是誅九族的大罪!後續的麻煩足以把我們碾成齏粉!”
“就憑你我現在的身份和實力……”
他後面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再明白不過——這無異於痴人說夢,自取滅亡!
大部分的棋子,都不甘心受規則的約束,想要跳出棋盤當棋手。
可是,棋手不是誰都能想當就當的。
“先進去面見廠公吧。”
趙保深吸一口氣,暫時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
眼下最重要的,是解決門外的危機。
梁進點點頭,彷彿剛才那石破天驚的話語只是隨口一提:
“好。”
“對了,趙保,有空的話,把現在京城裡各位親王的詳細資料,整理一份給我。”
趙保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
他霍然轉身,一把抓住梁進的胳膊。
趙保的眼睛死死盯著梁進,眼神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駭和嚴肅,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
“進哥!你……你想幹什麼?!”
“別做傻事!這絕不是開玩笑的!”
“你想往上走,兄弟我拼了命也會幫你鋪路!”
“但絕不能拿命去賭!不值得!”
梁進看著趙保眼中真切的焦急和恐懼,輕輕拍了拍他緊抓著自己胳膊的手,臉上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你看我像是那麼衝動找死的人嗎?放心,我自有分寸。”
“快去通報吧,別讓廠公久等。”
趙保將信將疑,盯著梁進看了好幾秒,想從他平靜的眼中看出些什麼,卻只看到一片深潭。
他最終無奈地鬆開手,重重嘆了口氣,帶著滿腹憂慮,領著梁進走向新宅深處一座燈火通明的臨水樓閣。
樓閣守衛森嚴,番役們眼神銳利如鷹。
看到趙保,他們立刻躬身行禮。
但當目光掃向梁進時,依舊帶著審視,下意識地想要上前例行搜身。
“嗯?”
趙保腳步未停,只是鼻腔裡發出一聲不滿的輕哼。
領頭的番役頭目渾身一顫,立刻揮手製止了手下,恭敬地退到一旁,垂首不敢再看。
趙保帶著梁進,踏著光潔如鏡的黑曜石地面,拾級而上,來到樓閣二層。
一道由細密珍珠串成的簾幕垂掛著,隔開了內外空間。
簾幕之後,是一方視野開闊的臨水露臺。
露臺之上,一個身著深紫色蟒袍的老者,背對著門口,靜靜地坐在一張紫檀木圈椅中。
他面前的小几上放著一杯清茶,嫋嫋熱氣在微涼的夜風中飄散。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凝視著太液池中那輪被夜風吹皺、破碎又重圓的明月倒影。
整個身影透著一股閱盡滄桑的孤寂與深不可測的威壓。
梁進的目光越過珠簾,落在那背影之上。
無需介紹,那無形中瀰漫開來的、掌控生殺予奪的絕對權威感,已昭示了主人的身份。
權傾朝野的九千歲,緝事廠督公,王瑾。
趙保立刻躬身,姿態恭謹無比。
梁進亦上前一步,隔著珠簾,抱拳行禮,聲音不卑不亢:
“下官南禁軍細柳營旗總梁進,奉第一守正統領之命,前來拜見廠公!”
“就禁軍護衛……”
話未說完。
露臺上那背對的身影,只是微微抬起了右手,做了一個極輕微、卻不容置疑的“噤聲”手勢。
梁進的話語戛然而止。
空氣瞬間凝固。
露臺之上,只有夜風吹拂珠簾的輕微碰撞聲,以及太液池水波盪漾的嘩啦聲。
時間彷彿被拉長,每一秒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趙保保持著躬身的姿勢,額頭已滲出細密的冷汗.
他用眼角的餘光拼命地向梁進示意,讓他保持恭敬的姿態,不可造次。
然而。
梁進彷彿完全沒有接收到趙保的訊號。
他靜靜地站了幾息,然後,在趙保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他竟然微微活動了一下站得有些發僵的肩膀,視線隨意地在燈火通明的閣樓內掃視一圈。
接著,他旁若無人地走到旁邊一張同樣名貴的紫檀木椅旁,伸出手,抓住椅背——
“吱呀——”
椅子被拖動的聲音在死寂的閣樓裡顯得格外刺耳!
梁進竟然就這麼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
姿態甚至稱得上放鬆,彷彿這裡不是權傾天下的廠公行轅,而是自家後院!
趙保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
他猛地抬頭看向珠簾後的背影,又驚惶地看向梁進,嘴唇翕動,想要開口請罪。
就在這時。
珠簾之後,那個一直凝視著水面的身影,終於緩緩地轉了過來。
沒有想象中的雷霆震怒。
王瑾的臉上甚至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
他面如敷粉,卻泛著青灰之色,兩頰深陷,猶如刀削斧鑿一般,眉骨高聳入鬢,丹鳳眼半闔時,彷彿藏著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伸出手指,端起几上那杯早已微涼的茶,湊到唇邊,淺淺地啜飲了一口。
動作緩慢而優雅,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
然後,他放下茶盞。
瓷器與紫檀木相碰,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
王瑾的目光終於完全聚焦在梁進臉上,那蒼老而平靜的聲音在寂靜的閣樓裡響起:
“梁進。”
“你在禁軍當個小小的旗總……”
“屈才了。”
他微微停頓,那雙古井般的眼睛牢牢鎖住梁進,彷彿在欣賞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是在評估一件趁手的兵器:
“有沒有興趣……”
“來我緝事廠做事?”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驚雷!
趙保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溜圓,臉上充滿了極致的震驚與難以置信!
他設想過廠公會如何刁難、如何斥責、甚至如何借題發揮打壓禁軍。
卻萬萬沒想到,廠公開口第一句話,竟然是向梁進丟擲了橄欖枝!
而且是如此直接,如此……看重!
王瑾的聲音繼續響起,不疾不徐,卻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力量:
“第一守正此人,墨守成規,暮氣沉沉。他看不出你身負大才,只會將你困於淺灘。”
“但是……”
王瑾的目光銳利如刀鋒,彷彿要將梁進徹底剖開:
“本督公能。”
他微微側首,目光掃過一旁呆若木雞的趙保,嘴角似乎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
“正好,你的故交趙保,也在本督公手下效力。”
“何不……過來與他團聚?”
“我這裡,有的是你施展拳腳、平步青雲的……通天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