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那尖細陰柔的尾音落下,閣樓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珠簾在夜風中輕輕搖曳,發出細碎的聲響。
趙保只覺得喉頭髮緊,巨大的波瀾在他心底翻湧。
他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廠公王瑾,這位執掌緝事廠、權傾朝野的九千歲,為何會突然對一個禁軍裡小小的旗總梁進,投以如此令人心驚的看中?
這突如其來的招攬,究竟是試探?是陷阱?
還是某種他無法揣測的深意?
趙保猜不透。
可若梁進真能應允……
這就意味著進哥與他同在緝事廠共事,相互扶持,在這步步殺機的深宮之中,無疑是件幸事。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倒是讓他心中湧起了一絲期待。
王瑾則重新端起那杯冷茶,渾濁的目光透過氤氳的熱氣,靜靜地等待著梁進的回答。
無形的壓力,如同山嶽般籠罩下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幾乎要將人的神經繃斷之時,梁進突然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來得突兀而爽朗,如同平地驚雷,又似利刃劃破緊繃的絲帛,瞬間撕裂了閣樓內凝固的沉重。
笑聲裡帶著幾分江湖草莽的粗糲,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笑聲未歇,他已霍然起身。
動作乾脆利落,沒有半分拖泥帶水。
他挺直了腰背,對著端坐於陰影中的王瑾,一絲不苟地躬身,雙手抱拳,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他的姿態無可挑剔,恭敬到了極致。
然而那脊樑深處透出的硬朗,卻彷彿在無聲地宣告著某種不可折服的意志。
“承蒙廠公抬愛!梁進一介武夫,實在愧不敢當!”
他朗聲開口,聲音洪亮清晰,字字句句如同金鐵交鳴,在珠簾的碎響中迴盪:
“下官出身微末,幸得禁軍收留,一直能在禁軍之中討口飯吃活到現在。”
他頓了頓,目光坦然地迎向王瑾那雙深不見底的渾濁眼眸,繼續說道:
“飲水思源,知恩圖報,這是做人最根本的道理。”
“禁軍於我有活命之恩,容身之所,下官雖愚鈍,卻萬萬不敢做那忘恩負義、背棄根本之事!”
“更何況……”
他嘴角勾起一抹近乎自嘲的笑意,眼神卻異常明亮:
“下官別無所長,倒是最適合也最喜歡在宮中站崗。”
梁進的最後一句話,才是真話。
站崗,才是他獲得一切的根基。
而在趙保和王瑾聽來,梁進最後一句話反而只是一句調侃。
至於王瑾的招攬……
梁進也很是意外。
但是他大致猜的出來,恐怕是上一次他透過火眼能力窺視王瑾,卻被王瑾的武意發動的精神攻擊所傷,以至於讓王瑾有某種方法在今天看到他時,能夠確定梁進是當日窺視之人。
亦或者,王瑾是察覺到了梁進的武意。
畢竟擁有武意者,對於別的武意者感知都比較靈敏。
梁進早就察覺到王瑾擁有入幽境的武意,王瑾能察覺到他也不令人意外。
或許……也有梁進所不知道的原因。
可不管如何。
梁進確實不會接受王瑾的招攬。
他還要去皇宮站崗,從而保證每日簽到,又怎麼可能改投門庭?
“哼!”
王瑾見梁進拒絕,一聲輕哼,如同冰錐墜地。
他臉上那點若有似無的笑意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潭般的陰冷。
他將手中那盞早已冰冷的茶,重重地頓在身旁的紫檀木小几上。
杯底與硬木相撞,發出一聲清脆卻令人心悸的“咔噠”聲。
几上的燭火都隨之猛地一跳,光影在王瑾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劇烈晃動。
那動作看似隨意,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厭煩與威壓,清晰地表達了他此刻的不悅。
梁進卻彷彿全然未覺,臉上那副恭敬中帶著點堅決的表情紋絲未動。
他微微吸了口氣,聲音依舊平穩,彷彿剛才那聲冷哼只是風聲:
“廠公息怒。”
“下官此番奉命前來,正是為了禁軍能重歸新宅,履行護衛聖駕之責一事。統領大人……”
話未說完。
王瑾再次抬手,瞬間截斷了梁進的話頭。
梁進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一蹙。
這王瑾,竟連談都不願談?
莫非從一開始,他就不打算給禁軍任何機會?
王瑾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渾濁的眼睛如同深淵般凝視著梁進,嘴角扯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容,慢悠悠地道:
“你們禁軍那點心思,當我看不透麼?不就是想進這新宅子,繼續圍著皇上打轉,顯擺你們那點‘忠義’?”
“何必說得像是本督公故意刁難,攔著不讓你們盡忠似的?”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厲,帶著一股陰冷的譏誚:
“分明是你們禁軍自己無能!”
“今日竟敢在新宅之內聚眾喧譁,衝撞聖駕安寧!若非我緝事廠及時彈壓,這新宅豈不成了你們撒野的校場?”
“如此目無尊上,藐視宮規,本督公只是將你們暫時驅離,已是看在第一守正的面子上,格外開恩了!”
他身體向後靠回椅背,微微一笑:
“別說我不講理,回去告訴第一守正,給他一個時辰,讓他好好擦亮眼睛,重新挑一批真正忠心的禁軍來,再進新宅護駕。”
言罷,他隨意地揮了揮袍袖,如同驅趕一隻煩人的蚊蠅,聲音裡透著濃濃的不耐與逐客之意:
“去吧。”
趙保聞言,心中一塊巨石轟然落地。
他如蒙大赦,急忙用眼神示意梁進快走。
然而,梁進的雙腳卻如同釘在了樓板上,紋絲不動。
趙保心中剛剛落下的石頭瞬間又提到了嗓子眼,急得幾乎要跺腳,拼命地用眼神催促。
梁進對趙保焦急的目光恍若未見,只是穩穩地站在原地,目光沉靜地迎向王瑾那雙重新眯起的、閃爍著危險光芒的眼睛。
王瑾臉上的疲憊之色瞬間被一種陰冷的興味所取代,他微微歪頭,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聲音拖得長長的:
“嗯——?怎麼,梁旗總……是對我的安排,還有什麼‘高見’不成?”
那“高見”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充滿了嘲諷的意味。
梁進抱拳,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堅定,如同磐石:
“廠公明鑑,下官不敢有‘高見’。只是職責所在,不敢不言。”
他抬起頭,目光炯炯:
“廠公寬宏,允禁軍一個時辰後重歸新宅。然而,這一個時辰之內,皇上身邊若無禁軍護衛,萬一……”
“萬一有絲毫差池閃失,這滔天的干係,這護駕失職的重罪,試問普天之下,又有誰能承擔得起?”
此言一出,趙保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他再也顧不得許多,幾乎是撲上前一步,對著王瑾“噗通”一聲跪下,急聲道:
“廠公息怒!梁旗總他……他絕非有意頂撞!”
“他只是……只是一心為公,過於擔憂聖駕安危!”
“廠公明察!有我緝事廠的精銳番役在此,層層佈防,滴水不漏,定能保皇上萬無一失!”
“梁旗總,快,快跟我去向統領大人覆命!”
他一邊說,一邊急切地向梁進使眼色,恨不得立刻將他拖走。
梁進卻只是微微側目,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趙保,那眼神平靜無波,沒有絲毫動搖。
隨即,他的視線重新牢牢鎖定王瑾,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禁軍職責,護衛宮禁,拱衛聖駕,此乃天職!責無旁貸,更不敢假手他人!”
“此心此志,天日可鑑!還請廠公……收回成命,允准禁軍立刻進入新宅,守護聖駕!”
他的腰桿挺得筆直,話語擲地有聲,沒有絲毫迴旋的餘地。
趙保的心徹底沉入了谷底,一片冰涼。
他知道,梁進這是鐵了心了。
還從來沒有人敢如此頂撞廠公。
為了升官,梁進竟然這麼拼命嗎?
趙保滿心忐忑,等待著看廠公的反應之後,再為梁進想辦法。
閣樓內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珠簾被夜風吹動的細碎聲響。
時間彷彿被拉長,每一息都如同在滾燙的油鍋中煎熬。
就在趙保幾乎要被這沉重的壓力壓得有所行動之時,王瑾忽然又笑了。
那笑聲低沉而沙啞,如同夜梟的啼鳴,在空曠的閣樓裡迴盪,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
“呵呵……好!好一個‘責無旁貸’!好一個‘不敢假手他人’!”
王瑾撫掌:
“既然梁旗總對禁軍職責如此忠誠不二,對皇上安危如此憂心如焚……行!本督公就成全你這片‘赤膽忠心’!”
他身體微微前傾,臉上笑容越發詭異,聲音卻陡然轉冷:
“這一個時辰,就由你——梁旗總,親自去皇上寢宮,貼身守衛聖駕!寸步不得離!”
他頓了頓,笑容倏地收斂,每一個字都帶著森然的殺意:
“但是,梁進,你可給我聽仔細了,也記牢了!”
“皇上龍體關乎國本,寢宮之內,一應事務,皆是朝廷絕密!”
“你那雙眼睛,該看的看,不該看的,給咱家把眼皮縫緊了!你那對耳朵,該聽的聽,不該聽的,就當自己是塊石頭!若有半個字洩露出去……”
他冷哼一聲,那聲音不大,卻彷彿帶著血腥氣:
“可是會殺頭的。”
趙保聞言,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這哪裡是恩典?
這分明是催命符!是推入萬丈深淵!
伴君如伴虎,更何況是侍奉一個病入膏肓、行將就木的皇帝?
皇帝身邊的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是滔天巨浪!
稍有差池,輕則人頭落地,重則牽連九族!
尤其還是貼身護駕,這可是貼身侍衛的活,廠公如今讓一個禁軍來幹,恐怕別有圖謀!
他急忙看向梁進,用眼神示意梁進拒絕。
可誰知……
“是!下官領命!多謝廠公恩准!”
梁進的聲音沉穩依舊,甚至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彷彿沒有聽出那話語中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威脅。
他抱拳躬身,動作乾淨利落,沒有絲毫猶豫。
趙保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只覺得一股無奈和擔憂湧上心頭。
進哥他……他怎麼就……
趙保心中一片嘆息。
王瑾不再看他們,彷彿失去了所有興趣,漠然地揮了揮手,如同驅趕塵埃。
他緩緩轉過身,重新面向窗外那一片深不見底的太液池夜色。
只留下一個陰冷孤絕的背影,像一尊凝固在黑暗中的石像。
梁進與失魂落魄的趙保這才躬身退出閣樓。
沿著曲折的迴廊一路向下,夜風裹挾著池水的溼冷撲面而來,卻吹不散趙保心頭的陰霾和沉重。
兩人沉默地行至一處僻靜的廊角,遠離了閣樓那令人窒息的威壓。
趙保才猛地停下腳步,一把拉住梁進的胳膊,臉上交織著焦慮、不解和深深的擔憂。
“進哥!你……你這是何苦啊!”
趙保的聲音帶著壓抑的顫抖。
梁進看著趙保著急的模樣,心頭微微一暖,臉上卻綻開一個輕鬆的笑容。
他帶著點調侃的意味,伸手拍了拍趙保緊繃的肩膀:
“幹嘛這副如喪考妣的模樣?真以為我梁進是泥捏的,廠公一句話就能把我這顆腦袋摘了去?”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寂靜的宮殿陰影,壓低聲音,語氣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
“放心吧,我看廠公他老人家宅心仁厚,心胸寬廣如海,哪裡會跟我這種小人物一般見識?”
宅心仁厚?心胸寬廣?
趙保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荒謬的笑話,瞠目結舌地看著梁進,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廠公王瑾氣量狹小、睚眥必報、心狠手辣的名聲,整個大乾朝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梁進這話,簡直是在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他張了張嘴,還想再勸,可看著梁進那雙在夜色中依舊沉靜明亮的眼睛,所有的話語都堵在了喉嚨裡。
他知道,事已至此,再說什麼都晚了。
最終,趙保只能長長地、無力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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