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彷彿瞬間被抽乾了所有力氣,肩膀垮塌下來,聲音裡充滿了疲憊和無奈:
“罷了……罷了……”
他用力握了握梁進的胳膊,傳遞著無言的擔憂:
“我帶你去皇上寢宮吧。”
說著,趙保帶著梁進前行。
兩人穿行在新宅迷宮般的迴廊殿宇之間。
夜色深沉,宮燈昏暗,將雕樑畫棟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陰影。
沒有了禁軍熟悉的甲冑身影和規律的巡邏腳步聲,整個新宅顯得異常空曠、冷清。
甚至……透著一股詭異的死寂。
梁進的腳步沉穩,目光卻銳利如刀,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四周。
廊柱後、假山旁、月洞門下,偶爾能看到一閃而過的黑影,那是緝事廠的暗樁番子們。
他們的人數不少,但防禦的密度和嚴密程度,與禁軍輪班值守、崗哨林立、相互呼應的體系相比,還是稀疏太多!
偌大的宮苑,僅靠這些藏頭露尾的暗哨,如何能真正防住有心之人的滲透?
是王瑾對緝事廠的實力過於自信?
還是說……對於這位行將就木的皇帝,某些人已經覺得,所謂的“安全”,其實已無足輕重?
甚至……樂見其“意外”發生?
梁進忽然想到了皇后。
連皇后都有可能被人冒名頂替,那皇帝呢?
這個可能性確實存在。
前提是,廠公這裡出了問題。
思緒翻湧間,寢宮那巍峨而沉重的殿門已近在眼前。
殿門外,守衛的並非宮中侍衛,而是四名身著緝事廠特有的墨綠色窄袖勁裝、腰挎狹長彎刀的番子。
他們身形精悍,眼神銳利如鷹隼,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陰冷煞氣。
看到兩人靠近,四人如同心意相通般同時踏前一步,手臂交叉,形成一道冰冷的屏障,攔住了去路。
他們竟然連趙保的面子都不給,看樣子恐怕是直接聽命於廠公。
趙保沉聲道:
“奉廠公鈞令!”
“禁軍旗總梁進,特來貼身守護聖駕!”
那四名番子聞言,才如同提線木偶般,動作整齊劃一地側身讓開,露出了殿門那幽深的縫隙。
四人依舊面無表情,目光卻如同冰冷的錐子,緊緊釘在梁進身上。
趙保停下腳步,站在殿門之外,臉色在昏暗的宮燈下顯得愈發蒼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訣別般的沉重:
“進哥,我只能送到這裡了,裡面我不被允許進去。”
“切記,一定要小心謹慎,切莫被人抓到把柄。”
“我先去將廠公的吩咐告知第一統領,等一個時辰後禁軍進入新宅,我第一時間來通知你。”
“一個時辰……就一個時辰!”
他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憂慮。
說完之後,他不願耽擱一分一秒,匆忙離去。
梁進看著趙保離去之後,便不再猶豫,毅然轉身,伸手推開了那兩扇雕刻著盤龍祥雲的巨大殿門。
一股濃烈得幾乎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如同實質的潮水般洶湧而出,瞬間將梁進吞沒!
那是多種名貴藥材混合煎熬後特有的苦澀辛香,其中又夾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陳年積垢和腐敗甜腥交織的怪味。
最深處,還瀰漫著一股濃郁得化不開的、屬於生命即將徹底腐朽的沉沉死氣!
梁進踏入寢宮。
殿內光線昏暗,只有前廳兩側巨大的紫檀木燭臺上,數十支粗大的白蠟燭在無聲地燃燒,跳躍的燭火將空曠的前廳映照得影影綽綽。
前廳異常空曠,只擺放著一些用於更衣的屏風和矮榻,顯得冷冷清清,毫無人氣。
目光越過一道垂落的明黃色厚重帷幔,便是後廳,皇帝的寢臥之所。
那裡空間相對狹小,光線也更為昏暗。
一張巨大得有些誇張的紫檀木雕龍床榻佔據了中心位置,四周垂掛著層層迭迭的明黃色紗帳,如同巨大的繭房,將床榻內部的情形嚴密地遮擋起來。
紗帳質地極好,薄如蟬翼,在微弱的燭光下,只能隱約看到一個模糊、臃腫的人形輪廓,一動不動地端坐其中。
“嗯?”
梁進心頭警鈴大作。
這本該是帝國權力核心的皇帝寢宮之內,此刻竟然空無一人!
沒有垂手侍立的宮女,沒有隨時聽喚的太監,沒有戒備森嚴的侍衛!
只有燭火燃燒時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以及他自己踏入殿中時,靴底踩在金磚上發出的清晰迴響。
死寂!
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彷彿被整個世界遺棄的絕對死寂!
梁進的目光銳利如電,迅速掃過殿內每一個角落。
龍床紗帳後的那個輪廓,就是大乾王朝名義上的主宰,趙由照?
他強壓下心頭的悸動,向前幾步,在距離龍床丈許之地停下,單膝跪地,抱拳行禮。
洪亮的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寢宮內激起層層迴音:
“臣,禁軍旗總梁進,奉廠公王瑾之命,前來護駕!參見皇上!”
聲音迴盪,撞擊著冰冷的牆壁和殿柱,然後……漸漸消散。
紗帳之後,一片死寂。
那個臃腫的輪廓,紋絲不動,沒有任何回應。
梁進保持著行禮的姿勢,靜待片刻。
燭火搖曳,將他跪地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扭曲變形。
“皇上?”
他略微提高音量,再次呼喚。
“皇上?!”
聲音在空曠中顯得更加清晰。
紗帳內依舊毫無聲息。
那模糊的人影如同泥塑木雕,沉寂得可怕。
就在梁進心中疑竇叢生,準備起身檢視之際。
他那遠超常人的敏銳聽覺,捕捉到了寢宮門外一絲極其細微、卻迅疾無比的動靜。
那是數人同時施展輕功,腳尖點地,飛速遠遁的衣袂破空聲!
他霍然起身,一個箭步衝到巨大的殿門前,猛地拉開一條縫隙向外望去——
門外廊下,空空如也!
方才那四名如同門神般守衛的緝事廠番子,此刻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寢宮附近的區域,徹底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黑暗之中。
看來這裡所有人都被撤走了。
梁進緩緩關上殿門,背靠著冰涼沉重的門板,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銳利和冰冷。
此刻想要抽身而退,並非難事。
可既然有人將他安排在這裡,那麼他倒是想要看看別人打算做些什麼。
“讓我看看,皇上到底怎麼了。”
他不再猶豫,轉身,一步步朝著寢宮深處,那被重重紗帳籠罩的龍床走去。
靴底踏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發出清晰而沉穩的“嗒、嗒”聲。
距離龍床越來越近,那股混合著藥味和腐敗甜腥的怪味也越發濃烈刺鼻。
紗帳的紋理在梁進銳利的目光下纖毫畢現。
帳內的人影依舊保持著端坐的姿態,低垂著頭,一動不動。
就在梁進距離龍床僅有三步之遙,準備伸手掀開那最後一層阻礙時——
“嗬……”
一聲極其微弱、如同破風箱抽動般的吸氣聲,驟然從紗帳內傳來!
梁進動作瞬間一頓。
緊接著,紗帳後那個臃腫的人影,極其輕微地、難以察覺地……顫動了一下。
彷彿沉睡了千年的石像,被注入了第一縷生氣。
梁進眼睛微微眯起。
只見紗帳內,那個低垂的頭顱,極其緩慢地、無比吃力地……抬了起來。
動作僵硬,充滿了病態的遲滯感。
梁進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
終於,那頭顱抬起到一個角度,模糊的輪廓似乎轉向了梁進所在的方向。
然後,一個極其虛弱、乾澀、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紗帳內飄了出來。
帶著一種瀕死之人特有的氣若游絲和無助的惶惑:
“來……來人……”
聲音微弱得幾乎被燭火的噼啪聲掩蓋。
“給朕……掌燈……”
那聲音努力地提高了一點,卻依舊細若遊絲,充滿了焦躁和恐懼:
“好黑……好黑啊……怎麼……怎麼還不點燈?!”
“快……快點燈!朕……朕什麼都看不見了!”
看不見?!
梁進心頭猛地一沉!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在紗帳前用力地、快速地晃動了幾下。
帳內那個抬起的頭顱輪廓,沒有絲毫反應!
那雙眼睛,彷彿根本不存在一般,對近在咫尺的手部動作毫無所覺!
皇帝……真的瞎了!
“人……人呢?都死哪去了?!”
得不到回應,紗帳內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起來,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憤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如同困獸絕望的嘶吼:
“為何……為何沒有人在朕身邊伺候?!”
“狗奴才!都……都是死人嗎?!快……快給朕滾出來!”
“否則……否則朕……命人砍掉……砍掉你們的腦袋!”
虛弱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顫抖著,卻顯得更加空洞無力,如同敗絮在風中嗚咽。
梁進站在紗帳之外。
他默默聽著這昔日執掌生殺予奪、口含天憲的帝王,此刻發出的無助而恐懼的哀鳴。
心中湧起的並非敬畏,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欷歔。
原來,當死亡的黑翼真正籠罩下來時,所謂的九五之尊,所謂的真龍天子,剝去那層虛幻的光環,與世間任何一個瀕死的凡人,並無二致。
同樣的恐懼,同樣的無助,同樣的……被世界拋棄的孤獨感。
梁進不由得回憶起前世的君王們,有被囚禁活活餓死的,有被刺殺暗算而死的,有被寵妃用被子捂死的,有重病時發現皇后出軌被氣死的……
各種死法,五花八門。
趙由照現在的狀況,倒也不算稀奇。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權力的巔峰,往往連線著最淒涼的墳冢。
眼前的趙由照,不過是在重複著那亙古不變的悲劇輪迴。
“來人啊!掌燈!朕……朕好冷……好黑……”
紗帳內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變成了痛苦的呻吟和囈語,充滿了孩童般的無助。
突然,一陣劇烈的嗆咳聲從帳內爆發出來!
“咳咳咳……嗬……嗬……”
咳嗽聲撕心裂肺,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伴隨著劇烈的喘息和嗆咳,帳內那個臃腫的身影猛地向前一撲,似乎想要掙扎著下床!
“噗通!”
一聲沉悶的重響!
那個被層層厚被包裹的臃腫身軀,因為激動和虛弱,失去了平衡,竟直接從寬大的龍床上滾落下來!
速度之快,勢頭之猛,若非梁進反應迅捷,下意識地側身急退一步,那沉重的軀體幾乎就要砸在他的腳面上!
趙由照如同一個沉重的破麻袋般,重重摔在冰涼堅硬的金磚地面上,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身上裹纏的厚重錦被也隨之散開滑落。
梁進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滾落在地的皇帝身上。
這一看之下,饒是梁進心志堅毅如鐵,此刻也如遭雷擊,渾身劇震!
他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臉上血色瞬間褪盡,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頭頂,讓他頭皮發麻!
“這……這……”
“怎麼會這樣……”
他死死地盯著地上痛苦蜷縮扭動、穿著明黃色絲綢寢衣的枯瘦軀體,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駭與難以置信。
彷彿看到了世間最詭異、最匪夷所思的景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