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署書房。
張遠坐在寬大的書案後,手中翻閱著一卷古樸的佛經,眼神專注卻深不見底。
燭火搖曳,在寬大書案後映出張遠沉靜的側影。
他一手輕執泛黃的古舊佛經,書卷名諱隱在暗影中,似是《八苦禪要》或《往生淨土論》,目光垂落字行間,專注得彷彿凝固了時間。
空氣裡只有燭芯偶爾的細微爆裂聲。
篤、篤。
長寧侯蘇靖的身影出現在書房門內光影交界處,玄底金線的指揮使官服與燭光下的暗影幾乎融為一體,神色平淡如淵。
緊隨其後,成國公陸鈞裹挾著一陣風踏入,洪亮的嗓門瞬間打破了寂靜:“好個張青陽!今日廣濟堂這一出,整個皇城都快被你掀得倒過來了!”
他大步流星,靴聲橐橐,顯出幾分急切。
幾乎與陸鈞踏前同時,鎮妖司司首雷鳴那鐵塔般的身形也擠了進來,抱拳沉聲:“侯爺!東華門外已沸反盈天,全是議論今日論佛之聲!”
陸鈞剛站穩,目光如炬地釘在張遠身上:“公開辯經,張榜鬧市,還大開禁庫藏?”
“老夫在樞密院衙堂都坐不住榻了!青陽侯,你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雷鳴立刻補充道,面色凝重:“梁原域那些僧人得了允諾,如蠅見血,興奮異常,已有人迫不及待要闖我‘藏經閣’。”
“此外,”他壓低聲音,語帶提醒,“暗樁回報,他們在私下議論中提及一種名為‘渡世寶舟’的密傳佛寶圖樣,疑涉梁洲高層佈局,已加急報暗部查實。”
這時,一直靜立陰影邊緣的蘇靖才緩緩開口,聲音幽冷卻帶著洞悉一切的瞭然:“梁原域初定,九洲局勢風雲再起。”
“與梁洲的談判,豈止疆界財帛?爭的是民心法統。梁洲佛意欲東漸,大秦難道只能閉門自守?”
他的目光轉向張遠,銳利如鷹隼:“青陽侯這一著,是要剝開佛門那層金光籠罩的‘神聖’。讓廟堂高論聽聽市井凡音,也讓咱們的鴻儒和對手的高僧,都去看清對方的根基。
“那些讓他們收攏信眾的‘苦楚’與‘來世之望’。知其本源,方能源頭治理。是阻斷,還是……疏導其入我大秦的河道?”
“季大學士持節往梁洲,多些底氣,手上便可多幾分沉甸甸的砝碼。”
這番話清晰點出了張遠此舉的戰略意圖,為即將到來的梁洲談判創造精神層面的高地,瓦解對方的“神聖不可侵犯”,牢牢掌控主動權。
書案後,張遠終於緩緩放下了手中的古卷。
卷軸輕觸案几的聲音細微,卻讓書房瞬間安靜。
燭光跳躍在他抬起的臉龐上,眸中精光一閃而逝,嘴角緩緩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
“成國公稍安勿躁。”
“經,越辯越明。”
“讓佛法與儒道辯證,讓百姓對大秦治國之基更加清晰。”
“這也讓各方修行者看看,大秦是包容萬道的。”
成國公如有所思,蘇靖輕輕點頭,一旁的雷鳴咧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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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初升。
皇城書院。
今日這場論戰,更顯隆重盛大。
依舊是廣濟堂,但殿內氣息較前一日截然不同。
那是一種經過知識沉澱與思想衝擊後的激盪。
一頂暖轎悄然而至,香風浮動。
一身素雅宮裝的琪貴妃在宮娥簇擁下踏入殿中,於側後方特設的雅閣中就座。
這位置巧妙,既能俯視全場,又不過分顯眼。
她的到來引起了一陣小範圍的騷動,細碎的議論聲瀰漫開來。
有人低語:“聽說娘娘近來遍閱佛經……唉,身居貴妃之位,榮華已極,偏偏……膝下無依,聖眷難料,所求者,除了此生的安穩富貴,大約也只能寄託於那玄妙難知的來生福報了……”
這些話雖輕,卻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許多勳貴、尤其是家中有適齡女兒者,望向琪貴妃的眼中便帶上了幾分隱晦的同情。
更多身著華服、氣度不凡的皇城勳貴出現在觀禮席上。
他們未必個個精通經文,但王朝頂層關於佛儒根本之辯的討論,關乎未來國策走向,亦可能影響自身家族地位,無人敢置身事外。
尤其是琪貴妃的出現,更讓他們嗅到了宮廷內部態度的微妙變化。
他們凝神傾聽,試圖從這唇槍舌劍中捕捉風向。
一個更引人矚目的變化是,原本儒佛兩方對壘的局面被徹底打破。
多名身著道袍、雲履麻靴的仙道修行者出現在了靠近淨壇上人等大乘僧侶的席位上!
顯然,昨日開放典籍、廣納言論的舉措極大地刺激了沉寂的道門。
畢竟,無論佛門、仙道乃至魔道,相對於儒家的“立身濟世”,他們在追求“超脫凡俗”、探索“長生逍遙”的路徑上更具相似性。
如今大秦將“超脫”的佛門擺在臺前剖析,同為尋求超脫的仙道豈能甘於旁觀?
他們也想聽聽,這煌煌大秦究竟如何看待他們這些“出世”之道!
青墨色衣袍在莊嚴肅穆的廣濟堂主位落定,張遠迎著各方或探究、或期待、或警惕的目光,聲音沉穩有力,穿透了殿中尚存的低語嗡鳴。
“昨日啟論,放言於市井,開禁庫典籍,諸卿當有所感。”張遠目光掃過四周,“本侯此舉,非僅為論佛儒之高下,其意有三。”
“其一,使治下萬民明晰我大秦立國之基在儒,仁政濟世,教化天下。佛法雖玄妙,然世間至善秩序,非儒道安民之策不能立。”
“其二,”他的聲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種深沉的自信,“便是我大秦海納百川之道!儒可立基,佛可安魂,道可通玄,魔亦可成器!”
“凡於黎民有益、於國運有補者,皆可為我所用,融於一體。”
“今日示之於眾,便是要各方修行者看到,在我大秦治下,非唯儒道可暢行,諸法並存,百家爭鳴,方顯天地之博大,大秦之氣象!”
此言一出,殿中微微一窒,隨即響起竊竊私語。
成國公陸鈞目光閃動,似乎把握到了什麼宏大圖景的邊緣,那因昨日佈置而產生的疑惑變成了若有所思的點頭。
長寧侯蘇靖一如既往的面色沉靜,只是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勾勒了半分,彷彿印證了心中某種猜想。
“其三,”張遠的聲音迴歸平緩,卻更顯深邃,“禁庫大開,典籍盡覽,市井之言盡聞,便是要讓今日之辯,不再囿於空中樓閣,更非門戶私見之爭。”
“望諸卿能潛心研讀,去蕪存菁,洞悉本源,有所得,亦有所破!今日再論,望有真知灼見。”
短暫的停頓後,張遠並未再深入,只是宣佈繼續論經。
但昨日那石破天驚的舉措與今日點出的深意,已在所有人心中掀起了更大的波瀾,對接下來論辯的期待達到了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