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沉默地等在黑暗中。
沒有呼吸聲,沒有心跳聲,沒有任何屬於‘生’的響動,只有死一般的寂靜。它熟悉這種安靜,幾近於享受,但它已經失去了這一屬於生命的特權。
它只是等待。
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它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它不知道。
它虛無而空蕩的頭腦中唯一算得上記憶的東西,是一顆荒蕪的、漆黑的星球。
一想到它,它便會生出一種強烈的渴望。
回去。它想。必須回去。
黑暗同意了。
——
礦工們的工頭納達爾彎腰抱起了一堆不起眼的黑色礦石,小心地將它們搬到了身後懸浮車的後鬥裡。
司機叼著煙靠在門邊,因悶熱與不耐煩而生出的汗水正在摧殘他那張醜陋面龐僅剩不多的一點人樣。
他用畸形的左手取下那根皺巴巴的香菸,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納達爾身邊,看了眼後鬥,問道:“你們今天的收穫好像不太行啊?”
“這個月來沒有一天行。”納達爾略顯陰鬱地回答。“這條礦脈基本已經被挖完了。”
司機抬手扒住後斗的邊緣,仔細地看了眼那些漆黑的石頭,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他轉過頭來,說道:“等所有的礦都挖完,我們就得再請紅袍子們來一次了。”
納達爾憤慨地摘下厚重的安全帽,把它夾在腋下,語氣頗為不快地回答:“我倒寧願他們別來。”
“為啥?”司機困惑地盯著他。
“我討厭他們,還有那些機器。”納達爾說著,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小時候每天都能聽到那些鬼東西的吼叫,它們一叫我就哭,我一哭,我媽就打我,還拿燒紅的鍋鏟燙我的腳底板.我這輩子也不想再看到他們了。”
“但打你的人是你媽啊?而且你媽不是死了嗎?你討厭他們幹啥?”司機愈發困惑了。
納達爾的表情變得有些難以言喻,他沒再多說什麼,只是示意司機上車。
他自己則轉過身,快速地清點了一下不遠處正在收集工具,準備乘下一輛大型懸浮車撤離的同伴們的人數。
他們跟著他幹活已經有二十四年了,這行當很不好做,從一開始就是如此,幾乎每天都有人死,雖然有豐厚的補償金,但死了就是死了,這點是沒得商量的。
神聖如帝皇,還不是被大叛逆荷魯斯打得坐在王座上一萬年沒起來嗎?
納達爾又點了兩遍人數,便從工作服的內兜裡掏了一包煙出來,把它扔給了他的副手。
後者笑著接過,做了個手勢,就這樣完成了無聲的交流。
看著他走入人群中散煙的背影,納達爾取出他僅剩下的兩根,慢慢地走到了車頭,坐上了副駕駛。
他將其中一根扔給司機,後者眉開眼笑地掐滅他正抽著的那根,轉手拿出了一個簡易的打火器,把它遞給了納達爾。
火光明滅之間,老舊的懸浮卡車發出了一陣怪叫,開始在黑夜中前行。
得益於懸浮車離地的高度,他們無需經受凹凸不平地貌的顛簸,但這片光禿禿的荒蕪平原還是找到了另一種方式來折磨他們——即那些無處不在的巨大紀念碑。
它們大部分都是石頭做的,少部分則是用合成材料。它們沉默地等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緩緩展現身姿,其上遍佈密密麻麻的刻痕,從底部一直蔓延到高聳入雲的頂端。
每一塊紀念碑,都是一份名單。
一萬年前,拯救星上的人們生活在一種優秀的、反應迅速的政體之中,他們互為對方的供養者,所遇見的任何問題都可以很快得到解決。而一萬年後,他們曾經親手建立的奇蹟已經不復存在、所擁有的一切也煙消雲散,就連自己的名字都沒能留下來。
只有這些佈滿不規則刻痕的紀念碑能夠證明他們曾經來過。每一道痕跡,都是一條生命。
納達爾讀過幾年書,他知道這些紀念碑是紅袍子們建起的。
他不喜歡他們,覺得他們冷冰冰的,沒有人味,可他也明白,這僅僅只是因為自己的偏見——如果他們真的是他想象中的那副模樣,這些紀念碑便不會拔地而起,矗立於此。
“還有多久?”納達爾問,同時熄滅香菸,把它塞回口袋。
司機抬頭看了眼懸掛在他頭頂上的一個儀器,他從一大串飛速劃過的讀數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然後方才回答。
“你要是累了的話可以睡會,夥計,我們得繞遠路了。原來那條近路今天不能走,那兒有一大群突變獸正在遷徙。”
“又來?”納達爾略顯吃驚地問。
司機朝左猛打方向盤,語氣裡也帶上了點感慨。
“兩個星期的時間,它們遷徙了十六次.誰能搞清楚這些腦容量小的可憐的王八蛋到底是在發什麼瘋?”
恐怕沒人搞得清楚。納達爾想。
突變獸這個詞,實際上是一種籠統的概括性稱呼。所有長相怪異、壽命短暫、脾氣暴躁的動物在拯救星人眼中都可以被冠以這個詞語,對它們的分類工作早在數百個世紀以前就被證明是無用功。
原因無他,它們的基因實在是太不穩定了。
幾乎只需幾個月的時間,這些東西就能以完全違反生物學定律的速度將自己的族群從裡到外地更新一遍。這和它們誕生的原因,以及生活的地方有很大的關係。
突變獸最初起源於鴉衛們對拯救星地表所投放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所遺留下的輻射,但真正使它們成為如今這幅模樣的,卻是那些現已無人存在的大部分地塊。
直到目前為止,拯救星仍然有百分之六十二的地表處於無法修復亦無法重建的情況,人類無法適應那裡的環境,而突變獸們可以,但所付出的代價也是驚人的
不過,它們倒也並非害獸,絕大多數情況下,它們都是避著人群生活的。
納達爾將安全帽倒扣在腦袋上,伸手按住座椅的調整鈕,就這麼躺倒了下來,打算睡上一覺。
他很快便閉上了眼睛,神智清明的開始在過去的記憶中漫遊。
他想起自己糟糕的童年,想起死去的父親和總是悲傷的母親——母親從前對他很沒耐心,對他講話的態度也極差,彷彿他們是仇人而非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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