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涼轉寒。
青綠蘆葦一夜褪色,江風颳過,黃白蘆花會先飄到空中,又因為自身太重,沒多遠就回落水中,遠看像泛一層浮雪。
來澤野裡棲息避寒的水鳥越來越多,它們環繞著河泊所的船隊盤旋,找機會覓吃食,飛累了就收攏翅膀停在桅杆上。
樓船當先,造化寶船並排。
蝙蝠飛入,老虎挑擔,野豬奔騰,獺獺開一家搭好跳板,上下往來,歸置行李,收拾打掃房間。
“阿水,咱們去南疆怎麼走?有大江大河嗎?”
徐子帥背兩個大包袱,搭個涼棚眺望詢問,他東西少,獨自一人便收拾完全。
陸剛打鐵,身上帶的東西和器具稍多些,一個人拿不下,敖滄源和敖覓雲變化出人形,一丈半高,幫忙搬運上船。
梁渠把包袱丟給阿威。
“南下幾個省份多是丘陵地,江河斷斷續續,什麼方向的都有,要拐來拐去,暗礁又多,沒法直走,咱們先一路往東,到淮江出海口,去東海,到了東海,沿海岸線南下,過了南海郡基本就到天字碼頭,又快又穩。”
“天字碼頭……大港?”陸剛抬頭。
梁渠搖頭:“沒見過,聽人說比當下京瀾運河上的瀾州港大出一圈,有百萬碼頭工,不過再過幾年,誰大誰小說不準。”
人們常用《千字文》中的字來為事物編號,《千字文》第一行是“天地玄黃”,第一個字便是“天”,故而有所謂“天字第一號”,表示該物是第一的、最高的,一個碼頭能取名天字碼頭,規模可見一斑。
“出海啊,我還沒見過海呢。”徐子帥興致勃勃,“有沒有什麼奇觀異象,海上生明月,讓我烙印烙印?”
梁渠一愣,繼而想到自己成天到處跑,海淵宮時常去,別人真不一定。
江淮大澤太寬廣,去沿岸不是一件容易事。沒有路引,尋常人一縣之地都出不去。
“對別地的人新鮮,對咱們這沒什麼兩樣的。除了水鹹一點,和江淮沒兩樣,走了師兄,前面在打訊號旗,要開船了。”
船頭上,軍士交叉揮舞信旗,示意船隊準備完全。
徐子帥和陸剛見狀,匆匆登上寶船,定下心神。
俄爾。
虯結的漢子轉動絞盤鎖鏈,鐵索繃得筆直,猛彈出水霧,咬合的鐵節碰撞船板,在咔咔聲中,將大錨帶出江淮。
桅杆劇烈晃動,驚飛水鳥。
白水浮沫徜徉,樓船猛地下壓,劈開波浪。
離開埠頭,來到開闊之地,風帆鼓脹。
船隻足夠大,離了岸,逐漸平穩,拖曳出白水痕,一路往東,梁渠來到前頭樓船,同軍漢商議些細節,瞭解狀況後,返回到自家寶船。
“人不少啊。”
平陽府有緝妖司和三法司坐鎮,蘇龜山統籌,對峙鬼母教足夠。
淮東河泊所內,衛麟、徐嶽龍兩個提領全跟著一塊去,此外,不僅僅是平陽府內,周遭其餘各府,和南直隸都城趕來的臻象宗師,同樣匯入到河泊所的隊伍,一塊南下,配合龍娥英、龍炳麟、龍延瑞乃至大妖敖覓雲、小蜃龍,船隊明面上的臻象級頂尖高手,達到驚人的四十有餘!
臻象如此。
餘下狩虎、狼煙更不用說。
作為支援力量,這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能極大的左右戰局。
尤其四十多人,有多數此生沒去過南疆,南疆部眾沒有血肉捕捉氣機,能幹很多當地守軍做不到的“奇襲”之事。
從這個數字上,可見南疆情況之糟糕。
船上張望新奇。
眾人很快陷入旅途的疲憊,這種疲憊是漫無目的的無聊造成。
不過,這種無聊很快被重要的戰前資訊終結。
晚飯前。
南直隸京城來的天人宗師籍炎宇命人敲響雲板,將所有宗師、大妖召集到樓船頂層,告誡重要事宜。
宗師魚貫而入,小蜃龍纏繞在龍娥英的小臂上,它喜歡龍娥英身上的體香,沒事總纏娥英不纏梁渠,當然,在肥鯰魚看來這是嚴重的外戚干政,太監行徑,應當速速杖斃。
小蜃龍外的大妖敖覓雲嘗試進入,嘗試失敗。
昔日建造樓船,工匠完全沒有為這種巨無霸進行過考量。
籍炎宇看向梁渠。
梁渠揮揮手:“你坐門口聽吧。”
敖覓雲便盤坐在門口,垂下腦袋,側耳傾聽。
見所有人、獸到位,籍炎宇站到臺前,敲敲木板吸引眾人注意:“眾所周知,南疆善於蠱蟲之道,數千年的選育和培養下來,此道或有不為人接受之處,更損壽數,不為我們中原皇朝所喜,卻實打實的有可取之處。
時至今日,南疆將此道興盛發展,迥異於我中原和北庭,每個部族,都有自己擅長的蠱蟲培養,所有蠱蟲認主不認人,認血不認臉,即便想要追趕,我們也望塵莫及。”
眾人頷首。
所謂認主不認人,認血不認臉。
即南疆獨特的,以個人和族群為單位的蠱蟲防偽手段。
蠱蟲經過數千年的選育和秘法飼養,生長在人的丹田之內,和個人、族群高度繫結,哪怕流落到外人手上也毫無作用,無法驅使。
好比從狼到狗,南疆人把蠱蟲培育成了只有自己部族人能驅使的“獵犬”,到了別人手上,就還是一條充滿野性的狼。
不排除有個例能馴服“野狼”,卻沒有辦法像河泊所江豚一樣,變成一門能廣泛傳播的“技法”。
這也是中原想追趕也沒辦法的原因之一,沒辦法獲取最新樣本,自行推陳出新。
若是從頭開始,研究者不如南疆人多,充其量幾個靠南的省份願意嘗試,即便朝廷扶持投入,進度壓根比不上十萬大山,反而是照貓畫虎,捨棄自身優勢。
何況南疆氣候本身亦是一大特色,事半功倍。
大家各憑本事過招。
“然而……”籍炎宇話鋒一轉,“此行我大順之所以損失慘重,正是因為南疆九大部族之一的天峒和百草澗,分別鑽研出了兩種獨特蠱蟲!”
籍炎宇拿起滑石筆,往身後木板上寫下大字。
“蜉蝣採血術?血隱蠱?”
“這是什麼蠱?”
籍炎宇介紹:“蜉蝣採血,是一種肉眼不可見,哪怕臻象宗師亦無法感知的小蠱蟲,幾乎無孔不入。
這蠱蟲本身沒有太大的殺傷能力,偏偏它有一種非凡能力,即寄宿人體之內,收集‘血肉’,再帶回給控蟲蠱師,從而讓蠱師能透過千里追魂,鎖定被下蠱者的方位。
換言之,因為這種蠱術,我們在南疆完全陷入被動,我們所有的臻象行動都被對方捕捉,本來不該如此被動,偏偏南疆又有這血隱蠱。
這種蠱蟲能嫁接臻象氣機,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雖然只能隱藏一時,靠近就會暴露,可暴露時,往往已經接近到三十里的範圍內!甚至更近,即三十里外,我們無法追蹤敵方蹤跡!”
眾人皺眉。
一抓一藏,配合南疆獨特環境,光是想想就覺得頭疼。
龍娥英聽到蜉蝣採血,更忍不住犯惡心。
梁渠舉手。
“興義侯?”
“蜉蝣採血,怎麼收集的臻象血肉?”
臻象的強是全方位的強,不止體表,內在更是如此。
一種不起眼小蟲,能破防?
即便能破防,不至於宗師無法發現的程度,千里追魂不是說拿一縷頭髮就能辦到的,起碼要是一根手指頭的程度。
“這正是蜉蝣採血術的高明之處,也是我接下來要講的。”籍炎宇揮揮手,有人送上托盤,托盤內是一個個精緻的香囊,“因為體型小和兼顧隱匿,這種蜉蝣本身不具備強攻擊性,它們收集血肉,亦不是靠生硬的吸血割肉,而是收集你的體內迴圈。”
“迴圈?”
籍炎宇拿起茶杯喝一口茶,展示眾人。
“我喝水,會出汗,會小解,這就是迴圈的一部分,我吃飯,當然,修行到臻象,食物基本能做到完全消化。不算這部分,光靠前者,便會帶下我們身體的一部分‘血肉’,只不過,我們平時自己難以覺察,更不以為意,然而蜉蝣會默默收集,一點一點聚起來,直至份量多到能感知為止。”
“多久?”衛麟問。
“潛伏三個月,足矣。”
“三個月去南疆不吃不喝,是否能避免蜉蝣入體?”徐嶽龍問。
“理論上可以,蜉蝣基本上在水中繁衍,透過飲水進入體內,奈何空氣中偶爾會有少量,蜉蝣會自我繁殖,實際上很難做到。
此外,臻象能三月不吃不喝,狩虎、狼煙不行,據我所知,蜉蝣同樣能在人和人之間傳播,換言之,要三月禁慾、少言。”
“所以,我們有三個月時間,這三個月內,南疆無法捕捉到我們的行蹤?”
“不是三個月,是五個月!”籍炎宇拿起托盤裡的香囊,“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萬事萬物皆有出路,南疆拿出這兩種蠱蟲,猝不及防下,確實讓我們吃大虧。
可六月至今,朝廷已經有了簡單對策,身上配有這個香囊,便會極大程度的抑制蜉蝣生長,保持十天一換,正常吃喝,能將三個月,拖延到五個月乃至半年之上!”
眾人的眉頭稍松。
半年時間,應當能緩和下戰局,等到朝廷推出更好的破解之法。
然而問題沒有根本解決。
硬仗啊。
軍士挨個給眾人分配香囊,梁渠拿到一個,能聞到一股獨特的草藥味,貼近比較刺鼻,掛到腰間勉強能接受。
“半年時間……”
餘下功夫,籍炎宇再給眾人普及幾種南疆較為危險的蠱蟲,以及對應的處理方法。
“蠱蟲,毒蟲也,十蠱九毒,你們的香囊內,各自有一顆解毒丸,並非萬能,但是能做到緩解七成以上的毒素,萬望各位宗師妥善保管,時候不早,大家先用飯吧。
去南疆路途遙遠,非一日之功,今後每天飯前,我都會在這裡普及蠱蟲和南疆蠱蟲特徵、細節,諸位莫要錯過,若是有任何疑問,皆可來樓船上尋我。”
話罷。
敖覓雲坐起身來,讓開作戰室道路。
臻象宗師尋到熟悉之人,三三兩兩地離開。
回到自己的造化寶船,梁渠拿起香囊仔細觀察。
他想到一個問題。
籍炎宇說蜉蝣採血靠內迴圈,但他現在已經死了,如果不啟用血煞神通令,便無法維持器官的基本功能,一具純粹的死屍,壓根不會有什麼身體代謝……
不讓血煞維持臟器運轉。
這蠱蟲是不是對他沒什麼用?
還有蠱毒,或許沒辦法完全免疫毒素,但一具不存在代謝迴圈的屍體,同樣對毒能有高抗性。
“咦。”
梁渠越琢磨越驚奇,他發現自己似乎有某種獨特的優勢。
血。
不流動。
組織液?
不流動。
蠱毒注射在哪裡,就集中在哪裡,蝸牛一樣擴張緩慢,有足夠的時間處理和逼出。
“到地方上再看看。”
南疆路途遙遠,梁渠獨自去,造化寶船飛快,其他船沒有這個速度。
跟隨大部隊到地方,至少要十一月底,如此漫長,總不能幹等。
一寸光陰一寸金。
是時候去探索龍王窟!
夜半。
褪去肉袈裟,魂飛九天外。
“娥英,血煞神通令給你,我回一趟血河界,你同我師兄說一聲,幫我打掩護,還有,之後幾天的蠱蟲課我不去了,你幫我記錄一下,我回頭回來看。”
“好。”
翌日。
柯文彬等人飯桌上問起梁渠怎麼不出來吃飯。
“我師弟?”徐子帥拳頭砸上桌面,憤憤不平,“前陣子通天絕地,閉關鞏固修為呢。”
外地來的臻象一陣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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