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自有所感。
所以他此刻的表情,說不出的落寞。
他似乎已知自己的結局,也知道草原的結局。
趙無眠忽的吐了口血,後緩緩鬆手,可流霞長明燈,依舊高懸於空。
他腰桿筆直,一手握鞘,另一隻手抬起,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血絲後,緩緩握上劍柄,神情冷冽,道:
“身為武者,同我廝殺,你卻總想著運氣好不好,運氣差不差之類的……現在好了,你我之間,不看運氣,單憑武功,可分生死。”
烏達木聞聽此言,微微一愣。
即便沒了氣運,他依舊有自己苦心修行百年之久的武功。
依賴此道太久,讓他都已近乎忘懷,自己當年是靠著什麼,自千軍萬馬中闖出,成為季應時的弟子,達國師之位,得以感悟傳國玉璽。
無他,唯手中刀。
他笑了笑,又恢復了往日的雲淡風輕。
有人說,修仙是順勢而為,乘風而起,借天地之機,循陰陽之變,如春種秋收,似潮漲潮落,在萬物執行的軌跡中覓得一線長生。
又有人說,仙途便是逆天而行,斬斷塵緣,破生死劫,以凡軀抗天命,以孤劍指蒼穹。
俗世沒幾人真正修成仙,所以說法不一而同。
烏達木原是前者,如今不得不成為後者,但無論前後,此刻都沒有不戰而降的道理。
他側眼俯瞰全城,聽得山呼海嘯般的仙人之聲,朝趙無眠笑道:
“你欲成仙……趙無眠。”
“我來西域,不是來當仙人的。”
“哦?”
“我是來殺你的。”
話音落下,兩人沉默,難言的死寂縈繞在兩人周身,幾秒之後,彼此眼神驟然一凝,近乎同時消失在原地。
霹靂!
雷蛇猝然在蒼穹劃過,熾亮的光芒短暫照耀天地一瞬,跪倒在地的無數人,抬眼望著此城最為高聳的宮闈屋脊,兩道人影朝彼此衝去。
趙無眠腳步重踏,身形撞碎雨幕,雨珠震碎,在他身後化作一道朦朧悽白的水旋渦。
他手中長劍猝然出鞘,不見劍光,清幽無聲,可劍尖忽的便已到了烏達木喉間,殺氣鋒銳衝得烏達木面板生疼。
他知道趙無眠精通時空之法,任何橫練功在他劍下皆如虛妄,不敢硬接。
雙膝下彎,身形宛若伏虎臥龍,長靴在屋脊地磚滑出三步,抬臂一震,一拳猝然落在趙無眠手腕處,拳頭後又眨眼收回腰腹,似驚鴻過隙。
可一股蠻橫力道猝然傳至小臂,哪怕是趙無眠也不由鬆手,長劍脫手而出。
“喝!”
趙無眠神情不變,一聲爆喝,足下屋脊瞬間炸裂,力從地起,單臂掃過瓢潑大雨,重重砸向烏達木天靈,在雨中砸出一道空洞。
烏達木的拳掌功夫,卻比他想象中更為高深。
他整個人猝然彈起,足尖竟在趙無眠小臂輕點而過,身形上攀,長靴於空中一個迴旋,踢在飛旋劍柄處。
咻!
清徐劍在雨幕拉出一道刺目白線,眨眼自趙無眠臉側擦過,毫無阻塞洞穿金像,留一豁口。
他微微偏頭,躲開此劍,心底卻暗暗蹙眉。
流霞長明燈,不單單影響了烏達木,也影響了他……此刻天地間似是時空混亂,他便是想用化虛之術,竟也有幾分困難。
可也並非完全用不了,只是需要適應一二……烏達木那所謂命數之法,或許也是如此。
此刻已沒有閒心多想,烏達木一腳踢出長劍作為佯攻,實則旋身如風,單臂悍然砸下。
雨珠震碎,沿著烏達木的臂膀,於兩側飛旋。
趙無眠不躲不避,驟然迎上,可身形卻似游魚,又若風中拂柳,竟如水珠般,擦過烏達木的臂膀,膝蓋抬起。
剛猛撞鐘般的膝撞,砸在烏達木心口。
駭然巨力傳來,烏達木整個人在空中拉出一抹水線,如離弦之箭,砸在內城牆上,城牆瞬間龜裂,漫天碎石瓦礫紛飛而起,驚得人群驚慌哄吵。
烏達木將寬厚城牆洞穿,又去勢不減落在內城天街之上,整個人不受控制向後滑去,難以卸力。
他眼中微微錯愕,雨水早已打溼他的髮鬢衣物,不等細想,忽的抬掌一拍地面,向側騰挪。
緊隨其後,趙無眠忽的出現在他原先之地,長靴猝然下壓,落在街頭地磚。
轟隆!
似地龍翻身,一道丈餘長的深坑自此為圓心,帶起無數蛛網裂痕。
兩側街上的奼紫嫣紅,此刻花瓣紛飛,同雨點碎石一起向四周爆射掠去。
烏達木在地上滾了幾圈,行雲流水翻身而起,後毫不停頓,在雨中再度爆射而來,腳步奔行前,白石地磚寸寸開裂。
眨眼間一招平平無奇的金龍合口,便到了趙無眠眼前。
他絲毫不懷疑烏達木一招一式中蘊含的力道,卻也有心一試,高喝一聲‘來得好’,抬拳迎上,兩人似針尖對麥芒,拳峰相觸!
轟!
一聲巨響,遠超雲海翻騰雷蛇,在拜火城內驟然響徹。
兩人方圓三丈之內,水珠,黃花,街邊建築竟同時化作齏粉,眨眼成了平地。
趙無眠靠著強橫體魄與內勁護體,已許久不曾受傷,此刻卻見了血,虎口裂開,血珠飛濺,甚至於手掌面板都被掀開,露出森然白骨。
烏達木同樣如此,甚至小臂骨頭竟也當場折斷,扭曲成一道非人弧度,血光乍現。
在反作用力下,兩人一經接觸,又猝然朝反方向彈去,一路不知砸碎多少建築,在雨幕中留下兩道人型空洞。
趙無眠砸在內城牆上,讓本就破一大洞的城牆又是一顫。
他的手不免發顫,心中卻一股熱流升起,遍佈全身,受傷見血,反而激起他身為江湖人的兇性。
“再來!”
“好!”
烏達木高喝一聲,小臂扭曲,便抬手將自己的臂膀硬生生扯下,血流如注,他卻神情桀驁。
兩人剛一飛出不足一瞬,又再度長靴踏地,宛若殺紅了眼的深海蛟龍,在屋舍間橫衝直撞,沿途建築不躲不避,單是抬手砸開,掃清障礙。
空中尚且有抹血珠,此乃兩人方才交鋒時留下的,此刻甚至還沒來得及落地,他們又已逼近彼此近前。
趙無眠一記炮拳便砸向烏達木,他卻爆喝一聲,此刻雖已是獨臂,氣勢卻節節攀升,整個人硬頂此拳,撞入趙無眠懷中,猝然彈起,膝撞便落在趙無眠下顎處。
趙無眠抬手便擋,可雄渾力道還是不免讓他身形騰空。
烏達木緊隨其後,自脫膛炮彈,拔地而起,在地上留下一道坑洞,不等出招,卻瞧趙無眠抬手射出一道黑線,纏住烏達木腰腹。
趙無眠騰空身形尚未停下,抬手便將烏達木朝自己的方向猛拉,他整個人則如崩緊弓弦上的箭矢,猝然脫弦,在雨中拉出一抹白線,長靴印在烏達木心口。
全力猛踩之下,烏達木不免吐出一口鮮血,身軀砸落在地,地磚積水瞬間騰空。
“好!”
烏達木雙目赤紅,抬掌印在地上,借力彈起,後一記剛猛至極的鐵山靠又落在趙無眠心口之上,他的鮮血積在喉嚨中,讓他的聲音沙啞沉悶。
轟隆——
趙無眠不免向後滑去,脊背撞碎沿途屋舍,不免也吐出一口血。
可屋舍殘骸尚未落地時,烏達木卻已再度衝來,眨眼便來至近前。
趙無眠大笑一聲,“草原國師,名不虛傳……看劍!”
趙無眠掌心向後,忽的聽天街傳來‘嗡’的一聲,清徐劍眨眼貫穿沿途建築,落於趙無眠手中。
烏達木到了眼前之際,趙無眠的劍,便已刺了出去!
宛若烏達木主動迎上。
可烏達木對此,卻彷彿早有準備,身形竟如雨中飛花,微微側身,劍鋒便差之毫釐自他脖頸之側擦過,後他抬手在劍身一震。
酒兒留給趙無眠唯一的東西,竟當場化作碎屑。
“你我體魄,俗世兵刃如何比得上!?”
烏達木大喝一聲,滿臉是血,一招破劍,他五指猝然屈起,似白蛇吐芯,指尖於雨幕間拉起五道白線,直逼趙無眠脖頸!
雷聲大作,天色昏暗,一道雷光再度刺破蒼穹。
忽然間,趙無眠反手握著空無劍身的劍柄,身形下壓,作勢欲斬。
雷光熾亮,雨中的劍骸碎屑,在雷光反射下,在雨中一閃一閃,似漫天繁星。
繁星在空中一頓,本該飛散,此刻卻猝然朝劍柄回籠。
不待劍骸徹底回溯成劍身,趙無眠便已在烏達木身側一穿而過!
轟隆隆————
雷光隱去,天地重回昏暗,視野從極亮到極暗時,不免需要適應一瞬。
雨中畫面短暫朦朧一瞬後,才重回視野。
趙無眠衣物破爛,卻依舊可見一席青衫,他站在烏達木身後,單手提劍,那空中四散的劍骸碎片,帶起一滴滴血珠,緩緩在劍柄處復原。
劍身滿是裂痕,同樣滿是鮮血。
瓢潑大雨,自天傾瀉,很快得,洗淨劍身鮮血,也洗淨了劍身裂痕,重回清麗嶄新。
烏達木站在趙無眠身後,背對著他,微微垂首看去。
自己腰腹中,一抹血線,似將他攔腰而斷。
不是劍斬的……是劍的碎片,自他身軀穿過。
因此依舊皮骨相連,未被腰斬……
保留了他身為草原國師,僅剩的一絲體面。
烏達木釋然一笑,可眼神,卻不免恍惚,他喃喃自語。
“好快的劍。”
每個與趙無眠搏殺過的武人,都會有這種感慨。
他們看不清這樣的劍。
當然看不清。
死人又怎麼能看清?
擦擦——咔。
趙無眠緩緩收劍入鞘。
漫天長街,猝然安靜下來。
兩人身邊,皆是屋舍殘骸。
趙無眠渾身是血,緩了幾口氣後,回眸而望,“你敗了。”
“嗯……”烏達木並未意外,他回首望向趙無眠,臉上血跡,很快得被雨水沖刷下去,神情平靜。
“青冥劍,在何地?”
“西涼中軍帳內,你會找到的。”
“傳國玉璽與東皇鍾碎片呢?”
烏達木啞然失笑,“比起九鍾,你居然最先關心那柄劍?”
“夫人比九鍾重要。”
“哈哈哈……”烏達木忍俊不禁,如實交代九鐘下落,並未隱瞞。
他一死,天地間再無人可制衡趙無眠,因此趙無眠找到這些,也無外乎或早或晚。
他硬氣與否,顯然無關痛癢。
鮮血,自烏達木的腰腹處,潺潺流下,很快得在他身下,積成血池。
趙無眠提著劍,眺望聖殿方向。
隱約間,可見申屠不罪,已被歸一真人的太極真武劍,插在火神像上,氣若游絲。
而歸一真人,卻不見蹤跡……但孟婆與蕭遠暮則站在宮闈處,朝他招手。
“趙無眠。”烏達木尚未死去。
“嗯?”趙無眠回首看他。
“你可否回答我一個問題。”
“死人的問題,向來無趣。”
“呵呵……”烏達木又笑了兩聲,而後才輕聲問:
“傳國玉璽,執掌天地興亡,甚至於我,在遇見你前,也是無可置疑的氣運之子……為何偏偏,不能光復前朝。”
趙無眠沉默幾秒,而後才道:
“或許你們戎人的國運,正是被你奪去,傳國玉璽執掌興亡,而非‘興盛’,所謂有興自有亡,本就是世間定數,莫非大離朝,就能昌盛萬萬年嗎?你的坤國,我的辰國,都已過去了。”
蕭遠暮遙遙站在宮闈之上,聽得趙無眠此言,美目輕輕一眯,神情浮現一絲難以言說的落寞。
“我的氣運,莫不是國運?”烏達木沉默良久,才輕聲問。
“是又如何?天地興亡,迴圈往復……更何況,你是人。”
烏達木微微一愣,這是他此前說過的話。
他沉默幾秒,後又是一笑,“你欲成仙?”
他又問。
“嗯。”
“為了什麼?”
“找一個人。”
“誰?”
“或許,是個死人。”
“哦?找得到嗎?”
“找得到。”
“那就好。”
烏達木微微頷首,後仰首望著垂落雨珠,站在原地,靜默片刻。
趙無眠望了他幾眼,沒再說什麼,提著劍,轉身離去。
直到趙無眠走後,烏達木才席地而坐,倚靠著街上碎石殘骸。
一定要等趙無眠走後,他才肯坐下。
一定不要給趙無眠,俯視他的機會。
烏達木看不清他的劍。
但他可以選擇死得好看些。
……
黃沙驛的酒鋪,老嫗繼續推著算盤珠子,對拜火城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忽的,有人撩開酒帘,緩步走進。
行走間,染了黃沙的長靴,留下一道道血足印。
老嫗抬眼望去,渾濁雙眼微微一動。
歸一老道渾身是血,在酒桌前坐下,朝她笑了笑。
“上壺酒吧。”
老嫗頓了頓,沒有多言,給歸一老道滿上一杯江右的高粱酒。
歸一真人年輕時,總喜歡同她喝這酒。
“你要死了?”老嫗問。
“孟婆與申屠不罪,絕非等閒之輩,可惜死前,沒能接未明侯一劍……死在未明侯劍下,才最長臉。”
“哦。”老嫗淡淡發出一聲鼻音,說:“你為何不告訴侯爺,你同我有關係……侯爺,我見過,是頂好的人,你若說了,他或許會饒你一命。”
“我與孟婆的恩怨,是江湖事……與你無關,與他……也無關,何況,他殺我兩位師弟,今日我殺申屠不罪,活了下來,日後,也是要殺他的。”
“這麼多年,老得都快死了,你居然還想著這些狗屁醪糟的江湖事,死就死吧,落得清淨,省得你每年都來煩我。”
“煩嗎?我看你分明樂在其中。”
“武功山的臭牛鼻子都這麼不要臉。”
“年輕時你就這麼罵,如今我都快死了,不能說些好聽的嗎?”
老嫗起身,在酒桌坐下,冷哼一聲,“那你年輕時怎麼不找個會說好聽話的女人?”
“那會兒追求我時,又是月下耍劍,又是找一幫子兄弟半道截殺,你再英雄救美,現在臨到頭了,開始嫌棄我……”
歸一老道沉默喝酒。
老嫗卻開啟了話匣子,絮絮叨叨。
“年輕時還給我摺紙鶴,嘿,一個整日打打殺殺的江湖漢子,做起這女紅活來,竟還有幾分門道。”
“我呢,比較喜歡紅色的那隻,倒不是做工最好,單是那會兒,喜歡紅花,你正巧挑了我喜歡的顏色……”
老嫗話語忽的一頓,側目看去。
歸一真人,已經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