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化城南門外,寬敞的官道邊,停著一輛馬車。
這種大城的城牆外絕非一片荒蕪。
窮人們順著城牆搭建了低矮的窩棚,然後不知從哪裡弄來半扇門板。
門板上貼著門神。
很多在運河上討生活的苦力,都住在這裡。
而官道兩側則是鱗次櫛比的商鋪。
飯館、腳店、茶樓、酒肆等等,應有盡有。
這裡的消費比城內低許多。
很多商隊都會選擇在城外休息,以節省開支。
這輛馬車彷彿是很“懂事”,沒有停在任何一個店家的門口。
而是在街道左側的一片空地上。
這空地據說有東主已經買下來,準備蓋一座三層的磚木小樓。
目前還未動工。
馬車停在這裡並不影響任何人。
而且這馬車看上去十分樸素,前面甚至沒有拉車的馬匹。
但是停了一個多時辰,不見有人來拉走。
旁邊一家酒肆的掌櫃,便撓著臉頰上的一顆大痦子,動起了壞心思。
他喊來手下兩個跑堂的。
一個叫鄭寶一個叫陳四郎。
兩人都是五大三粗、滿臉橫肉的貨色。
這城外的生意不好做,門前行過的都是三教九流的人物。
誰家店裡若是沒有些看上去強力的人物,你這買賣不出三月必定幹黃了。
這鄭寶和陳四郎,連帶著掌櫃的名叫“花樂”,都是能夠在順化城南門外,叫得出名號的人物。
尤其是掌櫃花樂,陰險狠辣,有個諢號名叫“花蛇口兒”。
有這三人坐鎮,他們這酒肆倒是幹不黃了,但生意也一定好不到哪裡去。
但花蛇口兒總能想出辦法來,給店鋪增加一些“額外”的收入。
上午的時候,酒肆沒什麼生意。
但城門剛開的時候,有雜耍賣唱的兩口子,急匆匆由他們門前走過。
花蛇口兒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幹“跑幫子”的。
所謂跑幫子,就是四處遊走著做營生。
這兩口子三十出頭的樣子,一般是在集市上熱鬧的地方,擺下了攤子,男的使雜耍手藝。
女的敲鑼吆喝,一場表演結束負責向觀眾出口彩、討賞錢。
他們絕活不多,往往演上個三五天,本地的觀眾就看膩了,他們便往下一處地方去了。
城內房錢太貴,他們住不起,所以住在了城外,趕著天亮城門開,早些進城去佔個好地方。
花蛇口兒欺負的,就是這種人。
夫妻倆剛走過去,身後忽然“啪嗒”一聲碎響。
花蛇口兒一個眼神,鄭寶和陳四郎就凶神惡煞的衝了出去。
硬說他倆剛才由門口過的時候,打碎了櫃檯上的一隻酒碗。
地上的確有些碎瓷片。
夫妻倆怎麼辯解都沒用,兩人硬扯著不依不饒,說這酒碗乃是東家的寶物,前宋古物云云,要夫妻倆賠出五兩銀子!
夫妻倆不服氣要報官,花蛇口兒才幽幽道:“行啊,報官去。我們東家跟城裡的馬總捕可是好兄弟,想來馬總捕一定會為我們主持公道,依法懲辦你們這些不守規矩的外鄉人!”
夫妻倆自然就被唬住,不敢報官。
但他們哪裡能有五兩銀子?
陳四郎見人家娘子雖然臉上有些風霜,但還算是風韻猶存,便賤兮兮的拿大手去摸人家臉蛋:“沒錢也好辦,你家娘子留下,跟咱們兄弟幾個吃香的喝辣的,總比跟著你這沒用的東西,風餐露宿舒坦……”
雜耍漢子咬牙切齒握緊了雙拳,卻被自家娘子死死扯住。
咱們惹不起啊。
娘子擠出笑臉苦苦哀求,五兩銀子是真沒有,賠不起。
鄭寶和陳四郎只是不依,咬死了沒錢就把人留下!
女的急的哭出來。
花蛇口兒看著火候差不多,才不緊不慢的咳嗽一聲,道:“算了,看你們這些外鄉人也不容易,二兩銀子,剩下的我替你們擔了。
可不能再少了,再少就只能把你家娘子賣到隔壁窯子裡去了。”
夫妻倆小心翼翼的從懷裡掏出一個白布包,一層層的開啟,裡面連著散碎銀子加銅錢,總算是湊夠了二兩銀子。
陳四郎一把奪了過去,在漢子屁股上踹了一腳:“掌櫃的心善,饒了你們,還不快滾!”
夫妻倆痛哭而去。
花蛇口兒三個眉開眼笑的,躲在櫃檯後面分銀子。
這二兩銀子,是夫妻倆的全部家底。
沒了錢今日若是收成不好,便要衣食無著了。
雜耍漢子心中悲憤,仰望蒼天:“老天啊,你怎麼不開眼,收了這些畜生啊……”
娘子拽了他:“快走吧,早些進城還能佔個好地方,不然這幾日就要餓死了。”
兩人低頭匆匆而過。
那漢子的話,卻被旁邊的馬車聽到了。
馬車似乎是前後輕輕搖晃了一下。
酒肆中,花蛇口兒分了一兩銀子,美滋滋的給自己打了一壺酒,坐在櫃檯後面喝著。
喝著喝著,他就看到酒肆斜對面停著的馬車。
他伸著脖子看了幾次,雖然那沒有馬,車子看起來也很樸素,可是花蛇口兒當年在街面上廝混的時候,也是有些見識的。
交趾這邊盛產紅木。
由運河從交趾往鄭州販賣木材,也是一門好生意。
花蛇口兒發現這馬車的木料上等。
他便又起了心思,嘿嘿暗笑道:“今日花爺的運道不錯啊,還能再賺一筆銀子。”
“阿寶,四郎。”他又將兩個手下喊來:“你們去將那馬車拉到後院去。”
兩個手下不想幹活:“那馬車不值幾個錢,萬一主人找來還要撕扯……”
“蠢貨!讓你們去就去!”
兩人嘟嘟囔囔得出來,到了馬車前,一點也不遮掩,就這麼堂而皇之要將不屬於他們的馬車拖回去。
說來也奇怪,這馬車十分巨大,木料用的也紮實,本應該格外沉重才是。
但是兩人一用力,馬車便輕快地動了起來。
兩人也沒有多想,就給拖到了酒肆後院去。
到了這裡,陳四郎也動了心思:“先看看車裡有什麼東西。”
花蛇口兒也過來了,陳四郎上前卻發現車門上掛著一把銅鎖。
“我去取錘子來。”
話音剛落,便見那銅鎖咔噠一聲,自動開啟了!
花蛇口兒狡詐,登時覺得不妙:“不對勁,快走……”
卻已經來不及了,那車門開啟,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淒厲音樂響起。
雜耍漢子的“美夢成真”了。
花蛇口兒三人頓時感覺,周圍鬼氣森森,牛頭馬面等陰差,或是手持鎖鏈,或是舉著哭喪棒!
“花樂!”
“鄭寶!”
“陳四郎!”
“爾等作惡多端,合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油鍋熬煉、石磨碾磨、火海燒身!”
三人魂飛魄散轉身就逃。
卻見那哭喪棒高高舉起,瞬間變得如柱子般巨大,一棒打落下來,三人登時頭破血流,栽倒在地。
而後那些小鬼便一擁而上,用鎖鏈將他們捆了。
那鎖鏈上燃起熊熊火焰,燒的赤紅滾燙。
一落在身上,便燙的他們皮肉焦糊!
彷彿以往所造下的所有罪孽,在這一刻,都成了炙烤他們血肉的樵薪!
三人慘叫不止,被小鬼們撕扯著,拖進了馬車中。
咣噹!
車門關上,銅鎖從地上飛起來,重新將車門鎖好。
與此同時,雜耍夫妻倆進城後,幾番打聽,尋到了城內一處熱鬧的集市。
卻已經來晚了。
他們在酒肆前,耽誤了時辰。
集市上的好位置,都已經被人佔了。
他們想要擠進去,被其他賣藝的趕了出來。
大家都是苦命人,換做了他們,若是有人想擠進來,他們也一樣會將人趕走。
夫妻倆滿心悲涼,卻也只能在市集邊緣尋了一處地方擺下攤來。
這裡人流量小,漢子使足了力氣,但是周圍看客寥寥無幾。
一番表演結束,娘子擠出笑容,捧著鑼跟周圍討賞。
寥寥無幾的看客則是紛紛搖頭轉身就走。
娘子苦苦哀求,卻無人回頭。
娘子悽然回到丈夫身邊,卻忽然聽到手中的鑼,咣噹一陣響,低頭一看,一塊碎銀子,幾十枚銅錢落在了銅鑼中!
夫妻倆一眼就認出來,這正是他們方才賠給酒肆潑皮的那些錢財!
夫妻倆目瞪口呆!
然後飛快的朝四周看去,夫妻倆身邊三丈內,沒有一個人!
漢子狂喜,脫口而出:“老天開眼了!”
剛說完,便見銅鑼中,咣噹當的又是一陣響,掉下來更多的銀錢。
這是花蛇口兒三人身上的錢財,足有七八兩!
娘子臉色一變,飛快將銅鑼按住:“快走,這就出城,這裡不能呆了。”
……
片刻後,街上的左鄰右舍便看到,那輛被鄭寶和陳四郎拖走的馬車,莫名其妙的又出現在原處!
“怪哉!”
左鄰右舍都覺得奇怪,確實沒人敢去檢視。
這邪祟遍地的時代,遇到看不明白的事情,不要有太多的好奇心。
然後,他們便看見,一道身影從場內飛快衝出來,車門自動開啟,那身影一頭扎進去。
緊跟著,馬車的車輪上,燃起了熊熊烈火,不用馬匹拉動,那馬車便隆隆作響,往南方疾馳而去!
緊跟著,又有一隻大白鵝追來。
那馬車跑得更快了。
大白鵝在後面拍著翅膀努力追著,急的“嘎嘎”直叫。
實在追不上了,它就猛的拍幾下翅膀,騰空飛起來一段。
左鄰右舍們張大了嘴:這是怎麼回事?
先前那人為何要跑?
難道是被這鵝追的?
不至於吧,雖然被鵝啄一下很疼,也不至於嚇成了這個樣子……
許源上車的時候,“美夢成真”已經吃幹抹淨,將一切痕跡消除,車廂內不見一絲血腥氣味。
許源狠狠地削了順化城山河司的面子,然後片刻也不在城內耽擱,出城就跑。
準備直接“逃回”占城老巢。
“美夢成真”被許源提前安排在城外接應自己。
等衝出去十幾裡,許大人才忽然想起來:大福!
許源拉開車窗往外一看,果然大福氣喘吁吁地在後面追著。
累的舌頭吊在外面。
這次沒有大雁們帶著它飛了,福爺全靠自己。
“美夢成真!”許源怒喝了一聲。
跟許源猜的一樣。
“美夢成真”當然知道大福就在後面,但它主動封閉了車廂。
外面的一切,比如大福的喊叫聲,是一點沒傳進來。
“美夢成真”想把大福扔了。
但是現在被許源發現了,馬車只好慢了下來。
但是它堅決不準大福上車。
許源一路“逃”回了占城。
順化城這邊卻是炸開了鍋。
李謀中被變成了一隻大黑狗,只維持了幾個呼吸的時間。
但山河司幾十個校尉,還有當時路過的十幾個路人,可全都看見了!
許源昨夜暗中跟著李謀中,本想著這傢伙若是去什麼地方花天酒地,那就當場把他變成狗。
效果會更炸裂。
但這李謀中也知道是不是人不行了,堂堂指揮大人,竟然沒有一點夜間樂事!
老老實實回家睡覺了。
訊息傳開後,朱家的幾位……朱楊平、朱楊順和朱賁等,湊在了一起關上門,然後鬨堂大笑起來。
尤其是朱楊順和朱楊平兄弟倆,這幾年是被李謀中算計狠了。
對李謀中怨氣極深。
朱楊順從小就把女兒當成了心頭肉。
尤其是朱展雷越來越不成器,而女兒們卻顯露出巾幗不讓鬚眉的天資,他就對女兒更疼愛了。
原本一想到要嫁女兒,就跟在他心頭割了一刀似的難受。
但是現在,便覺得:如果是許源的話,勉強可以接受。
朱賁對許源這小子,也是越來越滿意。
“膽大妄為、年少氣盛。”朱賁點評了兩句,似乎是說的有些不中聽,但是朱賁說這話的時候,頗有些意氣風發的感覺。
這顯然是自己帶入了。
若是老夫重回年少時,也定是要這般“年輕氣盛”的。
痛快!
“你們準備準備,老夫出門一趟,去找一找當年的老朋友,幫你們活動一下。”
山河司這邊,衙門的大門緊閉,原本門外守著的校尉們,全都躲回了衙門裡。
丟人啊……
丟大人了!
啊,不對,不是丟大人、是大人丟人……
哎呀呀,好亂!總之就是抬不起頭來。
從外邊看,山河司成了一隻沉默的縮頭烏龜。
但是祛穢司這邊,卻是炸了鍋。
上上下下、尤其是底層的校尉們,那是彈冠相慶!
“早就聽說占城許掌律是個奢遮人物!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
“這事情做的……不大妥當——但是大快人心啊!”
“山河司那群兔崽子,以前處處傾軋咱們,今後再遇見了,我看他們還能不能抬起頭來!”
“許大人為畢大人報仇了!”
麻天壽還沒離開順化城,聽到這個訊息的時候,竟然是一旦也沒懷疑過,這是個“假訊息”。
這一聽就是許源那小子能幹出來的事!
但麻天壽也有些不明白:“朱家給了那小子什麼好處,他如此賣力氣?”
嚴老在一旁苦笑,問道:“大人,還是先想一想,這事情怎麼處理吧?”
這值房內,還坐著一箇中年人,許源之前並未見過。
這是總署新派來的“都知”,名叫祝同昌。
“都知”這個職務,以前交趾南署是不設的。
這職務僅次於指揮,甚至還要高於副指揮。
這個職務念做“du zhi”,但實際上就是“dou zhi”。
衙門裡不管什麼事情,他都要知道。
祝同昌如果沒什麼野心,或者說沒有帶著什麼使命來,那麼他就是個輕鬆閒散的官僚。
平日裡四處看看,便算是“都知道”了。
但若是並非如此,那麼祝同昌便可以組建起一個在衙門裡相對獨立的班底。
這個班底只聽命於祝同昌,只要祝同昌有所懷疑,衙門裡的任何事、任何人,都可以查!
他是一個月前被任命、十天前剛剛趕到羅城上任。
這次畢伯傑被害,乃是祛穢司自身出了案子。祝同昌便主動要求跟來了。
嚴老問怎麼處理,祝同昌便毫不猶豫說道:“那小子一定是逃回占城了,先派人去,把他拿住了……”
麻天壽一瞪眼:“拿他做什麼?”
祝同昌並沒有特別針對許源的意思。
他來南交趾當然是肩負著某些人的使命。
祛穢司交趾南署,快成了他麻天壽的一言堂了。總署裡當然有人看不過眼。
他和麻天壽之間,也必將走向對立。
但祝同昌沒想過藉著許源這次的事情發難。
原因無他,祝同昌還沒有站穩腳跟。
他如今在交趾南署,還處在多看多聽,掌握情況的階段。
現在跟麻天壽衝突起來,那是必敗無疑。
所以他提出的方案,算是中規中矩——他覺得這是在向麻天壽示好,因為只是拿了許源,說是關起來,其實也就是軟禁而已。
並沒有對許源有什麼下一步的處置。
這是在幫麻天壽“迴護”許源。
卻沒想到這樣處理麻天壽居然還不同意!
祝同昌不由哂笑:“老大人這……過於護犢子了,年輕人啊,你不敲打敲打,他們不能成器的。”
麻天壽神情古怪的看著祝同昌,道:“你覺得本指揮是在包庇許源?”
“難道不是?”
麻天壽反問道:“你要抓許源,那本指揮問你,許源犯了什麼罪?”
祝同昌下意識開口:“他把李謀中變成……”
說到了一半,祝同昌就卡住了,已經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麻天壽和嚴老一起笑了。
“明白了吧?你別看那小子好像行事魯莽,但其實他精的跟猴兒似的。
他當街把堂堂山河司指揮變成了一隻黑狗。
可實質上呢,李謀中活得好好的,也沒有受傷。
你用什麼罪名拘捕他?
羞辱朝廷大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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