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允兒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來,臉上的紅潮迅速褪去,顯得有些蒼白。
她沉默了幾秒,伸手迅速將那封信從地圖上抽了回來,緊緊地攥回手心,指節用力到發白。
“哥你說得對。
我…是我思慮不周。
算了…不送了。
不能影響他,一點兒…一點兒都不行。”
林允兒聲音悶悶的,帶著清晰的失落和退縮道。
她那雙明亮的眼睛裡,光彩黯淡了不少,像被澆了一捧冷水的炭火。
林正順看著她那副生怕給別人添了丁點麻煩、把心思小心翼翼藏起來的樣子,心口忽然湧上一股複雜的情緒。
他輕輕嘆了口氣,看著林允兒道:“唉……真是‘女大不中留’嘍。
那小子伍萬里,真就那麼神?
給你們灌了什麼迷魂湯?
還是他真有魔法不成?
就這麼讓你這麼死心塌地?”
“魔法?”
林允兒下意識地重複,臉頰剛下去的熱度“騰”地又燒了起來,比剛才更甚。
她不敢看哥哥的眼睛,腦子裡不受控制地閃過那些紛亂卻鮮明的畫面:
她想起了伍萬里在水門橋和她初遇時,給她的特別關照和保護。
親自處置了那些對她圖謀不軌的人,讓她至今能保留最清白的身子。
再想到到後來伍萬里建議她既然是北洋軍後人,大可以迴歸中國。
聽到這個的時候她內心其實有些怦然心動,以為是伍萬里暗示帶她回去。
再到後來林允兒冒著風險向伍萬里傳遞情報,再到她向哥哥袒露對伍萬里的心意。
還有在漢城那麼多朝鮮軍民的見證下獻花……
情愫滋生,由來已久。
“我也不知道……
就是……就是覺得好。
覺得他……站在那裡,就像山一樣。”
林允兒終於囁嚅著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道。
說的時候,她眼睛亮晶晶地垂著,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向上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洇著少女最本真的羞澀。
說完,她又飛快地用雙手捂了下臉,想掩住那燙人的熱度,連小巧的耳廓都紅透了。
林正順看著她捂臉的動作和小巧耳垂上鮮豔欲滴的紅暈,心頭剛才那點小小的惡劣因子突然冒了頭。
他故意拉長了臉,深深地、沉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在安靜的指揮部裡顯得格外突兀而壓抑。
“唉——”
他嘆了口氣,手指煩躁地在桌上搓了幾下,身體前傾,雙手用力撐住桌面,整個人的氣息瞬間變得極度黯淡。
林允兒似乎被這異樣的嘆息驚到,捂著臉的手慢慢放了下來,疑惑而不安地看著哥哥突然轉變的神色。
林正順避開她的目光,沉重地、艱難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道:“其實…哥剛才跟你說的是為了安慰你,不想你太擔心。
剛收到的絕密訊息,沒對大傢伙公開……”
林允兒的心,在那句“為了安慰你”還沒落下時,已經沉到了某個冰冷的深淵邊緣。
林正順猛地抬起頭,眼眶竟然有些微微泛紅,聲音嘶啞地補上那最後一句道:“伍卡卡他在行動撤退的時候中了埋伏,他為了掩護隊伍最後撤離沒沒能撤出來,犧牲了。”
“轟——!!”
這幾個字,每一個都如同帶血的冰錐,狠狠扎進林允兒的耳膜,直刺心臟!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剛才那嬌羞的紅暈如同被狂風席捲而去的殘葉,只剩下死一樣的慘白。
那點因他而起的微小歡愉,那點關於他平安歸來的隱秘期盼,在“犧牲了”三個字砸下來的瞬間,被碾得粉碎!
一種靈魂被驟然抽空的巨大虛無感瞬間席捲了她。
身體裡的所有支撐、所有暖意彷彿瞬間被抽空,連呼吸的本能都在那一刻凍結了。
林允兒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像截被徹底抽走了脊樑的木樁,直挺挺地站著。
她的瞳孔驟然放大,裡面塞滿了純粹到極致的不敢置信和一種空洞的茫然。
幾秒鐘死寂得可怕的沉默後,林允兒那雙漂亮的大眼睛裡,淚水無聲地、決堤般洶湧而出!
她好像被這滾燙的淚水灼痛了,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整個人向後趔趄了一步,後背“咚”地一聲撞在堅硬的柱子上,才勉強沒有倒下。
眼淚洶湧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那悲傷巨大得壓垮了她所有表達的能力,只剩下顫抖的肩膀和無聲的淚雨。
林正順一直緊緊盯著妹妹的反應。
當他看到妹妹瞬間褪盡了所有血色、雙目空洞失神、然後大滴大滴的眼淚失控湧出時。
他臉上的沉痛和僵硬如同面具般瞬間破碎,飛快地染上了一層懊悔和徹底的心疼!
他猛地一步跨過去,沒理會妹妹撞在柱子上的聲音,伸手想扶住她那抖得不成樣子的肩膀。
“允兒!允兒啊!別哭!
哥嚇唬你呢!假的!全是假的!
沒犧牲!好著呢!快回來了!真的!
哥混賬!哥混蛋!不該拿這種事嚇你!
伍卡卡結實得很!好得很!
他活蹦亂跳的!真的!不信你自己看!電報就在抽屜裡!”
林正順語無倫次地解釋著,試圖把那份“罪證”拿出來佐證自己的悔過。
“啪!”
林允兒幾乎是用了全身力氣,帶著巨大的委屈和後怕,狠狠一巴掌打在了林正順正扶著她肩膀的那隻手背上!
聲音清脆響亮,帶著壓抑的爆發力。
“哥哥你太壞了!太過分了!你混蛋!”
林允兒邊打,邊用從未有過的怒意和顫抖的哭腔連名帶姓地喊了出來道。
林正順不閃不避,任由那幾巴掌結結實實落在身上。
他心裡反而輕鬆了不少——能打他,說明回過神來了。
林正順臉上堆滿了真正歉疚的笑:“是是是,哥混蛋!哥壞!哥保證以後再也不開這種混賬玩笑了!我發誓!
嚇到我們允兒了,該打!該打!”
林允兒洩憤似的又胡亂地捶打了他胳膊幾下,力氣越來越小,打在他厚實的軍裝上沒什麼動靜。
她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那巨大的悲傷和恐懼還未完全退潮,一種失而復得的狂喜和後怕交織著衝擊她,眼淚反而比剛才流得更兇了。
“你嚇死我了……”
林允兒哭著說道。
林正順這下是真心疼了,手忙腳亂地拍著妹妹的後背,笨拙地安撫道:
“不怕了不怕了,沒事了沒事了…他活得好好的,馬上就要回來了…”
“真的嗎?他快回來了?什麼時候能到?”
林允兒吸了吸鼻子,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眼睛卻亮了起來,帶著羞怯的期待道。
“就這一兩天!
志司已經開始籌備盛大的慶功宴了!
老總要親自給他接風!”
林正順肯定地回答,語氣也跟著輕鬆起來道。
林允兒聽到這話,眼睛更亮了。
短暫的安靜後,她忽然想到什麼,低頭看了看自己灰撲撲的棉軍裝,手指有些侷促地捏著衣角,小聲問道:
“哥…那…那我穿什麼衣服去啊?”
她的聲音裡有著顯而易見的緊張和在意,完全是少女去見心上人前的天然焦慮。
林正順看著妹妹腫著眼睛卻滿臉認真思考穿什麼的小模樣,心裡既好笑又有點感慨。
他拉開一張凳子坐下,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著,顯然也在盤算著什麼。
“穿什麼?穿漂亮點當然好。
不過,光是穿得漂亮去亮個相,能讓人伍卡卡多看你幾眼不?”
林正順說道。
林允兒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一些,重新被忐忑取代:“那…那怎麼辦?”
“光靠臉蛋哪能長久?
得拿出點不一樣的本事來。
這次慶功宴啊,老總要組織群眾熱烈歡迎英雄凱旋。
咱們這邊我已經跟文工團商量了,不跳咱們這邊的《阿里郎》,改學幾下中國舞。
到時候你就別光傻站著獻花了,趁著獻花那熱乎勁兒,也給伍卡卡亮亮相。
現學個十幾秒意思意思,動作學不學得準無所謂,那份心到了就行!”
林正順說道。
“中國舞?!
可我……我跳得不太好……那個安靜姐姐我肯定比不過……”
林允兒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手指下意識地揪著自己的衣角低頭自卑道。
“你是說安靜?
人家中國舞是跳得好看,可那又怎樣?
我們允兒跳中國舞,那代表的可是不同的心意!
這是表達了你願意融入,願意為了某個人去努力,去學中國的風俗重新融入!
這是討他歡喜的心思,懂不懂?
更何況咱們祖上本來就是中國人,好歹也是北洋後人啊……”
林正順說道。
“為了他…去學…”
林允兒低聲重複著最後這句,心裡某個地方像是被觸動了一下。
是啊,僅僅是因為安靜舞跳得好?
不,那不一樣。
她的手指微微蜷緊又鬆開,猶豫和忐忑慢慢地被一種新生的決心取代。
“十幾秒…那…那我試試!我…我肯定好好學!”
林允兒用力點頭,語氣堅定起來道。
此刻,她腦子裡已經開始想象自己笨拙跳中國舞的樣子了。
“這就對了!”
“我讓人去給你找套合適的衣裳,文工團的金老師待會兒就到……”
林正順滿意地點頭,像完成了一次成功的策動。
“好!我這就去找金老師!”
林允兒似乎一刻也等不及,生怕耽誤了,立刻就想行動,轉身就要往門外走。
“等等!”
林正順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帶著一種不同於剛才的鄭重。
這語氣讓林允兒心頭微緊,下意識地停下腳步,疑惑地轉過身來。
林正順雙手按在桌面上,身體前傾,神情是少見的嚴肅,甚至比剛才部署戰鬥任務時還要認真幾分。
他看著妹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扔出了一個更具爆炸性的訊息道:“還有件更要緊的事。”
林允兒被這嚴肅的語氣攝住,呼吸都放輕了,安靜地等著下文。
林正順壓低了聲音,像是怕這個訊息太重會嚇到她,又像是怕隔牆有耳:“伍萬里的父母…被從中國接來了!”
什麼?
林允兒只覺得腦子“嗡”地一聲,彷彿被什麼東西重重撞了一下!
剛才跳舞的緊張瞬間被這個巨大無比的訊息衝擊得無影無蹤。
她呆立在原地,眼睛因極度震驚而瞪得溜圓,微張著嘴,像是一條被驟然撈上岸的魚,完全失去了反應的能力。
伍萬里的…父母?!
要見他了?!
這個念頭如同九天驚雷,震得她魂飛魄散!
連呼吸都忘了,耳朵裡嗡嗡作響,只有哥哥那句話在無限放大回響。
“剛接到的志司特別通報。”
林正順肯定了這份資訊的真實性,同時也清楚地看到妹妹那副如遭雷擊、幾乎要窒息的模樣說道。
他放緩了語氣,像當初手把手教她包紮傷口時一樣耐心繼續道:“人昨天就到了後方休整營地,專列直接送過來的。
老總親自安排的!
這慶功宴,也是為全軍慶功,更是為他們一家團聚!”
“哥,我怕,我見見伍萬里就好了,他的爸爸媽媽我就不見了吧……”
林允兒聞言,下意識地倒吸了一口冷氣,胸口劇烈起伏道。
“不行!
這次見伍萬里反而是次要的,現在真正的‘戰略要地’,是他那剛剛抵達的父母!
慶功宴既是給萬里洗塵,更是為他們伍家團圓!
你想想看,經歷了大難不死、立下蓋世奇功的兒子突然出現在父母面前,那是什麼場景?
在場那麼多人,包括安靜、包括那些喜歡伍萬里的姑娘們……
誰能第一個出現在他父母面前,誰能第一時間給這對飽受思念煎熬的老人留下個好印象?
這印象一旦落定,會是多麼深的烙印?
允兒,哥不是在跟你談跳舞好看不好看。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至關重要!
伍萬里再是英雄,他骨子裡是中國人,講孝道、重親情!
他爹孃的態度,在他娶媳婦這件事上,話語權不會小!
你現在衝上去跳個舞,安靜也跳個舞,大家不分伯仲。
可你若是能搶在所有人前面,包括搶在安靜前面,出現在伍萬里的父母身邊。
陪著老人家說說話,噓寒問暖,讓這對樸實的老人看著你就覺得親,覺得踏實可靠!
這種‘第一個’帶來的親近感和好印象,會像種子一樣種在他們心裡。
一旦他們心裡對你有了分量,轉頭再跟自己兒子提那麼一兩句,‘那朝鮮來的林姑娘真好,又懂禮貌心又細’。
你猜伍萬里心裡會不會更看重你幾分?
此消彼長!
如果你不去,或者去晚了,讓別人,尤其是那個安靜佔了先機,讓她在伍萬里父母面前拔了頭籌。
那這婚途的艱難,可就遠超你想象了!”
林正順說道。
林允兒的臉色隨著林正順的話,時白時紅。
父親母親……這兩個字眼對她而言既遙遠又沉重。
忽然要去面對功勳赫赫的英雄父母?
僅僅是想象那兩位慈祥而威嚴的老人審視的目光,她就覺得手腳冰涼,比獨自穿越敵佔區還緊張十倍。
她甚至能想象出安靜那種舉手投足間的大家閨秀氣派在伍家父母面前是如何自然得體的樣子。
退縮的本能再次湧上心頭,林允兒嘴唇哆嗦著道:“哥…我…我怕我做得不好…給人家留下壞印象。
安靜姐姐比我合適多了…我這身份…”
“怕?
戰場上怕了就能不死?談判桌上怕了敵人就會讓步?
你的‘身份’?
你哥我現在是朝鮮人民軍的軍級指揮員,手握數萬大軍!
你林允兒是救死扶傷立下戰功的護士!
伍家是滿門忠烈不假,咱們兄妹如今也是在這片土地流血流汗!
哪一點矮人一頭?
哪一點配不上他伍萬里?
你這種懦弱的心態,才真正會讓人看輕!
允兒,你想想清楚!
現在伍萬里父母就在營地,這訊息瞞不了多久,很快全軍上下都會傳開。
文工團的姑娘,各級軍官家裡待嫁的女兒,甚至就是那個安靜,你覺得她的訊息會比你慢嗎?
安長森是她父親,跟志司多少高階將領都熟!
也許就在我們說話的此刻,安靜已經在得到訊息,也許已經出發在路上了!
也許再過一段時間,人家安靜已經挽著伍老太太的胳膊在營地裡散步了!
也許已經贏得了老人家滿口稱讚,認準了這個兒媳婦了!
等伍萬里回來,爹孃開心地告訴他:‘小安那姑娘真好啊,媽看著就喜歡!’
那時候,你再想做什麼都晚了!
人家親事真要由父母點頭定下來了,你這偷偷摸摸的心思還指望有戲?
黃花菜都涼透了!”
林正順嘆了口氣,說道。
妹妹能嫁給伍萬里就能了卻妹妹的心願,還能對他的前途有幫助,他自然要鼎力相助。
“她要去?!”
林允兒如遭雷擊,腦子裡轟然炸開一副清晰無比的畫面。
安靜穿著一身素淨得體又漂亮的便裝,臉上帶著溫婉優雅的笑容,親熱地叫著“伯伯、伯母”,自然而然地陪伴在兩位老人身邊。
而伍萬里的母親,那位經歷過伍百里喪子之痛,又為另外兩個兒子日夜懸心的老人,一定會被安靜的體貼和大氣吸引。
她和伍萬里之間那點微弱的、充滿了動盪和離別的可能,會在這笑容裡徹底熄滅!
巨大的恐懼,瞬間碾碎了所有因羞澀和身份帶來的顧慮!
一個無比堅定的意志在恐懼催生的烈火中驟然凝聚、壯大,壓倒了所有的顫抖和懦弱。
什麼跳舞,什麼身份差距,什麼緊張害怕,在這一刻都被那個“別人搶先”的可怕後果掃得乾乾淨淨。
“我見!
我要當第一個去見的人!
哥,請你幫我!”
她急促地吸了一口氣,胸口劇烈起伏,聲音卻異常清晰地說道。
“好!這才是我林家妹子!有種!
放心,哥一定全力以赴!”
林正順嘴角咧開一個爽朗的大笑,讚賞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