梶原千春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輕微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被走廊的寂靜吞沒。
房門關上,隔絕了外界,卻將一種冰冷的警醒深深釘入了稻葉昌生的腦海。
他站在原地,猶如泥塑木胎一動不動。
臉上先前被梶原話語刺破的錯愕和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汗,逐漸轉化為一種極度難堪的羞惱。
隨即又迅速被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所取代。
羞惱是針對自己的——
他竟犯了如此低階的錯誤,陷入了自以為是的專業傲慢之中,忽略了最基本的不確定性。
這對於一個專業特工而言,簡直就是一種恥辱。
專注,則是針對即將到來的行動的修正。
“飯店門口……反其道而行……”
他低聲重複著梶原的話,猛地轉身,大步走到床邊,一把將那隻裝著狙擊步槍的長條箱拖了出來,但他並沒有開啟它,而是將其推到一邊。
現在,他需要的是地圖,是情報,是重新構建的思維模型。
迅速從床底拖出一個不起眼的皮箱,開啟,裡面是各種南京地圖、城區詳圖,以及一些他自己繪製的草圖和筆記。
之前對方如今下榻的飯店及周邊區域確實做過研究,但正如梶原千春所指出的,他的重心幾乎完全放在了火車站,對飯店區域只是一種“慣例式”的掃視,認為那裡只是起點,而非獵場。
此刻,他必須推倒重來。
將那張標註著飯店及周邊街道的詳圖在桌上鋪開,壓平。
目光如同探照燈般,一寸寸地掃過圖紙上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棟建築、每一個可能的拐角和人流匯集點。
“如果是我…如果我要在飯店門口動手……”
他喃喃自語,強迫自己跳出狙擊手的思維牢籠,代入一個可能更瘋狂、更追求突然性的殺手的視角。
他的手指點向飯店正門:“這裡,絕對的火力焦點,警衛第一時間反應的方向……但也是目標必然出現的地方。”
他的手指移向斜對面的咖啡館二樓視窗:“這裡,傳統狙擊點,但太明顯。”
又移向街角的報亭:“這裡,近距離刺殺,但無法確保一擊必殺,且撤退困難。”
他的思維高速運轉,考慮著各種可能性:
利用早高峰的人流掩護接近?
使用偽裝成黃包車伕的槍手?
在路邊停靠的車輛中埋伏?
甚至……使用爆炸物製造混亂後再補槍?
每一種可能,都意味著他作為“影子”的存在方式和位置必須隨之調整。
不能再只盯著遠處的高點,必須將獵場拉近,覆蓋到飯店周邊半徑數百米的每一個致命角落。
他抓起鉛筆,開始在地圖上瘋狂地標註起來。
可能的伏擊點、觀察點、撤退路線、交通節點、警力巡邏大概範圍……
之前被忽視的細節此刻變得無比重要:
路邊梧桐樹的遮擋範圍、清晨陽光投射的角度可能造成的視野光斑、附近小巷的連通情況、甚至垃圾車每天清運的時間……
工作量巨大,時間緊迫。
一股混合著懊惱和被激起的強烈好勝心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湧。
梶原千春的提醒像一記響亮的耳光,但也徹底點燃了他的鬥志。
他絕不允許自己的計劃因為這種“低階的”疏忽而失敗。
他要將飯店區域也變成他精心編織的死亡蛛網的一部分,無論殺手選擇在哪裡、以何種方式發動第一擊,他都必須在陰影中,準備好發出那致命的一咬。
燈光下,稻葉昌生的側影投在牆上,顯得專注而冰冷,只有鉛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他偶爾停下思考時,手指無意識敲擊桌面的輕微聲響。
一個新的、更加複雜的計劃,正在這寂靜的房間裡悄然重塑。
……
南京城熙攘的街頭,兩個身影顯得格外扎眼,卻又努力想融入這片繁華。
為首的正是鐵羅漢,一身簇新的藏青色西裝像是借來的,緊繃繃地裹在他那慣於在山林間騰挪跳躍的壯碩身軀上。
領帶勒得他脖子發紅,活像套了條上吊繩,鋥亮的皮鞋夾得腳生疼,每一步都走得彆彆扭扭,彷彿腳下不是平整的馬路,而是崴腳的山路。
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此刻非但不是兇悍的象徵,反倒在那身不合時宜的行頭襯托下,透著一股子滑稽的窘迫。
他渾身不自在,總覺得滿大街的人都在盯著他看,看穿他這身“人皮”底下是個打家劫舍的土匪頭子。
跟在他身旁的笑面虎則稍好一些,同樣穿著西裝,雖然料子普通,但尺寸還算合身。
他臉上習慣性地掛著幾分圓滑的笑意,眼神卻像耗子一樣滴溜溜地掃視著周圍,警惕著任何風吹草動。
他手裡拎著一隻看起來沉甸甸的皮箱。
“老二,我就說這身皮穿著遭罪,”鐵羅漢壓低嗓子,粗聲抱怨,忍不住又扯了扯箍得他喘不過氣的領口,“還不如我那粗布褂子舒坦。咱們現在就找個大車店落腳吧,寬敞,自在,還能探聽些市井訊息。”
笑面虎臉上笑容不變,聲音卻壓得更低,帶著勸誡:“大哥,忍忍。大車店是自在,可也招眼。警察局那幫黑皮狗,三天兩頭查的就是那種地方。咱這趟是來辦大事的,得穩妥。越是高檔地方,那些臭巡警越不敢隨便來查,都覺得住這兒的不是有錢就是有勢,惹不起。這叫…燈下黑!”
鐵羅漢擰著眉頭,他雖然莽,但不是傻子,覺得笑面虎說得在理。
鐵羅漢決意前往南京尋王德發報仇,其動機根植於一系列事件引發的憤恨與生存危機。
雖承認其手下老三九江龍攔路搶劫王德發的物資在先,此舉本屬土匪營生。
但在他看來,江湖事江湖了。
九江龍已然伏誅,且他們已賠付了三百塊大洋和二十兩金子,這在他看來已是了結了這段樑子。
然而,王德發並未罷手,反而動用軍隊意圖剿滅他的山寨,此舉在鐵羅漢看來是趕盡殺絕,違背了道上的規矩。
幸得他們撤離及時,方才免於覆滅之災。
此次剿殺導致鐵羅漢經營多年的山寨據點喪失,更嚴重的是,山寨已被官方軍隊盯上,使得他短期內幾乎不可能再尋覓新的山頭重拉起隊伍。
這等同於徹底斷送了鐵羅漢作為土匪的生計和立足之本,斷絕了他的財路與生存空間。
憤懣之下,鐵羅漢與二當家笑面虎商議復仇計劃。
笑面虎初始堅決反對,深知王德發身為特務處成員,權勢熏天,與他們這等山野土匪實力懸殊,與之正面為敵無異於以卵擊石。
但鐵羅漢復仇心切,認為此事可做得隱秘,計劃暗殺。
他推斷王德發平素結怨甚多,仇家不在少數,屆時將其殺死,特務處也難以查明真兇,大可嫁禍於他人。
最終,笑面虎被說服,二人遂前往南京,意圖了結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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