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之外,直屬斐潛的親衛急急而來,遞送上了來自於關中的信報。
六百里加急?
這急報來得突兀。
斐潛眉頭微蹙。
六百里加急,也就代表著不是軍事上的問題,不過也比較嚴重。
關中出了什麼事情?
後方生變?
斐潛抬起手,動作沉穩的從護衛手中接過一個約半尺長的竹筒。
竹筒通體青黃,表面打磨得光滑,兩端用火漆嚴密封死,殷紅的漆印宛如同凝固的血滴,赫然加蓋著屬於斐蓁的印章……
斐蓁讓人送來的?
斐潛的手微微一頓。
不過,斐潛也沒有急著就立刻開啟,而是依照慣例,依舊仔細驗看過火漆印信的紋路和暗記,確認無誤之後,才用拇指指甲沿著封口邊緣用力一劃。
『啵』的一聲輕響,火漆碎裂,掀開竹筒蓋子。
斐潛抬眼看了看龐統和張遼,抽出裡面的帛書。
帛書折迭得方方正正,落在上面的,是斐蓁略有些稚嫩的筆跡……
『……』
斐潛看著,原本心中因為接到了急報而產生的疑惑,漸漸變成了憤怒。
然後這憤怒,就很快的轉變成了凝聚的冰冷殺意,連帶著周遭的空氣都彷彿凝固了幾分。
侍立一旁的龐統和張遼,幾乎在同一時刻察覺到了主君身上散發出的異樣氣息。
龐統表面上似乎依舊在捻著鬍鬚,看著鞏縣的沙盤,但是眉毛卻不由得抽動了兩下。
張遼則是抱臂而立,看起來像是和之前的動作沒什麼區別,只是手指關節略微發白了一些。
如今斐潛權傾半天下,能讓斐潛動怒的事情,並不多了。
但是一旦斐潛動怒,後果必然很嚴重……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片刻。
斐潛放下帛書,然後深深的吸了一口肉夾饃。
外溢的殺意,隨著斐潛的氣場平穩,重新收斂沉澱。
再抬眼時,斐潛臉上竟已恢復了平穩,只是眼底深處,那抹冰寒依舊。
不作死,就不會死。
可問題是,永遠都會有人試圖作死。
斐潛將帛書遞給了離他最近的龐統,『這倒是有意思……士元先看看……』
龐統接過,展開帛書,只上下看了幾眼,鬍鬚便是和眉毛一起翹了起來,繼而湧上一股憤怒的潮紅。
很快,龐統就看完了帛書,又在斐潛的示意之下,遞給了張遼。
張遼拱手以禮,然後接過。
只見帛書上,斐蓁詳細報告了關中,尤其是平陽河東一帶的暗流湧動。
表面上似乎是因為一場勝利而歡慶,但是實際上有些人開始準備摘桃子了……
重點提及了有部分鄉紳,豪商,暗中串聯地方官吏,甚至用金銀收買了一些落魄士子,正緊鑼密鼓地籌備著,準備以斐潛指揮河洛大捷,收復失地為由,聯名上表!
所謂表章的核心內容,便是懇請天子『順應天命民意』,晉封驃騎大將軍斐潛為『晉公』,加九錫之禮!
將斐潛之功誇大到震古爍今,彷彿不封公加九錫,便是辜負了天意民心!
『這……』張遼看完了,也不由得大為驚訝,抬頭看了看斐潛,又看了看龐統,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摘桃子麼,古往今來皆有之,但是這次,多少有些急切了吧?
『呵呵……』斐潛笑了笑,『前方將士在鞏縣城下浴血搏殺,屍山血海,後方倒有人心思活絡,骨頭輕飄,急著要給我加冠進爵了!』
『這……簡直是鼠目寸光!禍國之舉!』龐統氣得有些發抖,鬍子都跟著晃動起來,聲音也不由得拔高了些許,『此等諂諛之徒,只知投機鑽營!全然不顧大局!此表若上,置主公於何地?豈非將主公於火上炙烤?又是置天子於何地?不單是授人以「挾功逼主」之口實,還將引得天下猜忌!非但沒有好處,反而是徒增掣肘!』
斐潛聽聞,微微點了點頭,目光轉向張遼。
張遼雖不擅政爭權謀,但多年沙場沉浮,深諳人心險惡與局勢利害,思索片刻之後說道:『主公,此事……斷不可長!』
張遼沒說為什麼『不可長』,但是斐潛和龐統都能明白。
斐潛負手而立,緩緩踱步到帳門邊,往鞏縣方向望去。他太清楚這些『勸進』背後藏著怎樣齷齪的心思了……
這拙劣的把戲,在歷史的長河中早已上演過無數次。
曹操的魏公,魏王之路,其本質,就是一場透過軍事壟斷倒逼政治交易的骯髒過程。
漢獻帝和那些還心存漢室的保皇派被逐步清除,邊緣化,如同被拔掉牙齒的老虎。而原本應維護道統計程車族集團呢?
為了保全自身的地位,田產與世代累積的利益,在威逼利誘之下,最終選擇了與曹操合作,共同完成了這場權力的血腥重組與再分配。
道義與忠誠,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而在這個堪稱謀朝篡位標準流程的演進過程中,儒家,以及那些自詡代表儒家計程車族子弟們,幾乎是『創造性』地研製出了一整套精緻而虛偽的『勸進禪讓』執行方法,為後世野心家提供了完美的劇本模板。
先進九錫之禮。
就像是現在關中的那些傢伙叫囂的要為斐潛加上晉公,加九錫一樣。
為什麼是九錫?
因為王莽篡漢前也受過九錫!
這就是在試探天下人的底線,看看這僭越的舉動,能激起多大的反抗浪花。
反對聲浪大?
那就先緩一緩。
反對聲浪小,或者只有零星幾個不識時務者跳出來?
那就幹掉這些跳起來的反對者。
用血淋淋的人頭告訴所有人,逆潮流而動者,死!
等待大多數選擇了沉默,下一步的操作就順理成章了。
而後,曹操開始使用天子儀仗,王宮的建制也明目張膽地效仿皇宮規格。再立曹丕為魏王太子,宣告世襲權力的合法性……
至此,那個曾經輝煌的漢室,在人心層面已經名存實亡。
大多數人的沉默,已經從無奈的選擇,變成了必然的順從,甚至主動的迎合。
而在這個權力更迭,道義淪喪的全過程中,有一點顯得尤為刺眼,也尤為值得深思。
百姓的愚昧無知,是因為知識量的不足,是因為先天上的階級低下,但是那些士族子弟呢?
那些四處高喊著代表這個,代表那個的封建王朝的知識分子呢?
當然,這些封建王朝的知識分子,絕大多數都是儒家子弟。
或者說,是那些『代表』了儒家計程車族子弟們,在面對滔天權勢時,又是選擇了什麼?
斐潛不由得微微搖了搖頭。
當後世之人嘲笑明末東林『頭皮癢,水太涼』的醜態時,又有多少人會去深究,這些以儒家道統繼承者自居,掌控著封建王朝話語權的所謂『大儒』和『精英』們,在每一次王朝鼎革,綱常傾覆的關鍵時刻,究竟扮演了怎樣自相矛盾的角色?
他們又是從什麼地方開始,走向這樣的一條『精神分裂』之路?
以歷史上東漢計程車族集團的道德標杆,潁川荀氏為例。荀彧選擇了以生命捍衛他所信奉的漢室正統與儒家忠義,其侄荀攸卻在家族存續與個人前途的考量下,轉向支援曹操。
這種同一家族內部核心成員的截然分化,恰恰赤裸裸地展現了整個士族階層在理想與現實之間,遇到無法彌合的撕裂之時,本能的妥協性。
那些平日裡高冠博帶,在太學,在朝堂,在鄉野間高喊著代表了『忠孝仁義』,滿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計程車族知識分子們,平日裡佔據著道德高地指點江山。
然而,真到了需要挺身而出,以性命捍衛道統的關鍵時刻,勇於抗爭,寧折不彎的,永遠都是如荀彧那樣的少數異類。
而大多數人,則是在恐懼與算計中選擇了沉默,或者更甚,積極地參與交易,用手中的筆,口中的『天命』,為篡逆者披上合法的外衣,換取新朝的一官半職,幾畝良田。
這一套由曹氏提出,東漢末年士族操作,然後由司馬氏『發揚光大』的禪讓模式,其複製性簡直強得可怕。
司馬氏幾乎就是完全照搬了曹操當年的全套操作,甚至連勸進表的文辭都寫得如出一轍,充滿了虛偽的『天命所歸』,『民心所向』!
他們甚至連掩飾一下就懶得做了!
到了南朝宋齊梁陳的更迭,這套流程更是演變成了固定程式,如同上演一出出乏味的木偶戲。趙匡胤陳橋驛黃袍加身,其核心劇本,也依舊脫胎於這套古老的『勸進禪讓』模板。
……
……
溯儒門初立,經緯人倫。
倡揖讓以和邦國,陳禮法而約紫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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