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新的桃溪鄉
青塢持燈跪坐,少微亦盤坐下去,姬縉仍淚流不止,再要以袖覆面,被少微眼疾手快提前按住了右側衣袖,一時扯動不得。
青塢見狀破涕為笑,姬縉也不禁笑了,少微烏亮的眼睛裡亦有一點笑意閃閃、肩膀端正透出無聲歡喜。
不可掩面不給看,淚卻總歸是可以擦的,姬縉以左袖擦過淚,才勉強找回聲音問:“阿姊與姜妹妹怎會來此地?”
“大軍走得太慢,我和阿姊等不及,我便乾脆帶阿姊偷偷跑來提前見你和山骨。”
姬縉剛擦乾的眼睛再變得溼潤,他望著說話的少女,姜妹妹還是那個姜妹妹,在意的事總要跑著去做,在意的人會跑著來見。
原本日日倒數,只當再有三日便能相見,這三日並非十萬火急的要緊三日,但當它突然被抹除,想見的人即刻出現在眼前,仍是一種巨大驚喜,似命定計劃之外的額外賜予,此中縱無驚濤狂瀾,這一刻的心情卻也足以牢記到老死那天。
姬縉很有一種想要將阿姊與姜妹妹緊緊抱住的衝動,用以抒發此刻心情與長久思念,但到底礙於禮數與男女之別,守禮剋制間,忽聞身後說話聲,姬縉這才留意到房內還有第四人在,那人問:“這糕可以被我吃嗎。”
姬縉頓時有種找尋到情感媒介的救贖之感,他轉回身一把將蹲在案邊的墨狸從側方摟抱住,一面流淚道:“能吃的!吃罷!”
墨狸遂強行抽出一隻手,抓起案上糕點,維持著被姬縉流淚緊抱的姿勢,不受干擾地吃了起來。
青塢見狀也再次落淚,少微則向姬縉下令安排:“先別哭了,山骨的屋子與那位盧將軍相鄰,不好潛入說話,還需你去把他引來此處。”
“對……”姬縉勉強回神,鬆開墨狸,擦淚起身,快步往外去,待將門開啟,又忍不住回頭看,屏風旁燈火前,靜坐的少微與青塢俱向他看來,墨狸認真吃糕,蹲在屏風上的沾沾也扭頭盯著他,像一幅幻畫。
“快去啊。”隨著少微小聲催促,畫在姬縉眼中活了過來,萬物變得真切,他點頭一笑,快步而出。
匆匆來到山骨房中,姬縉將山骨剛脫下的外衣重新替他披上,山骨疑惑:“姬大哥,到底出了何事?”
姬縉欲讓山骨體驗同款驚喜,因此不明言,只交待:“隨我去便知道了,但需記住,無論見到什麼,都勿要驚聲失態。”
山骨肅然應下,他本就不是容易驚聲失態之人,更何況又經歷過戰場磨練,大大小小的仗也打過幾十場了,此刻又做下了心理準備,便認定無論見到什麼都可以鎮定面對。
隨同姬縉前往的山骨頗具刀槍不入的威猛之氣,大有目睹天崩地裂的局面亦不改色之態,然而房門推開,局面不曾天崩地裂,真正頃刻崩裂的是他的心情。
乍然見到少微,山骨眼睛瞪大,嘴巴先張再癟,淚冒如泉湧,聲嗚若歸家犬,驀地朝少微飛奔撲跪而去。
他來勢洶洶,少微上半身後仰,一手抵住他額頭。
姬縉關好門快步跟來,雙手穿過山骨腋下,勉強將他從姜妹妹盤起的雙腿前剝開撕下拖離。
山骨態已失盡,好歹不曾驚聲,只是仰臉哽咽問:“阿姊,你特意來看我接我嗎?”
少微“嗯”一聲,一邊整理衣襬,道:“二月二祭祀將至,我要在神祠後殿閉關,特令阿姊隨同侍奉殿中香火,實則金蟬脫殼來見你們。”
因要墨狸驅車,姜負自是知曉此事,少不得又感慨一句:【單是狗窩裡藏不住剩饃饃還不夠,出鍋後要涼一涼的新饃饃也叫她一刻也等不得,非要即刻吃進嘴裡才好。】
自得知大軍凱旋,青塢與少微也在數日子,少微知大軍行路不比獨來獨往便捷迅速,但總歸忍不住心急。又因前日見天色陰沉,又怕進一步耽擱大軍趕路,一拖再拖實在熬人,乾脆奔來弘農郡。
此刻見到姬縉與山骨,少微只見二人多少又高了些,姬縉端方中又添沉穩,山骨臉上稜角愈分明,精神氣態都很好,唯一不好是眼淚太多。
難以自抑的眼淚卻也化作一道晶瑩橋樑,架在分離度過的歲月河溪上,將兩岸相連,雙方不必有絲毫生疏觀望,只管歡欣奔赴執手相聚。
青塢分別遞出三方巾帕,兩方給姬縉山骨擦淚,一方給墨狸擦嘴。
少微鼻子輕嗅,疑惑問山骨:“你受新傷了?”
這是止血傷藥的氣味,而梁國之戰結束已有差不多五十日,這傷便不該是在戰場上受下的。
“山骨是為了保護我才受傷。”姬縉解釋道:“五日前,途中歇息時,遇一群扮作行腳商的人發難刺殺,那些人是淮陽鄭氏餘黨,心中不忿不甘,不滿我回京領功,故向我尋仇報復。”
“阿姊,你該再早些來,定能殺個痛快。”山骨沒有後怕,只有阿姊未能參與的遺憾。
少微點頭,也略覺遺憾。
青塢則詢問:“傷在何處?可嚴重嗎?”
“在後腰,只是皮外傷!”山骨說到這裡,獻寶般與少微道:“阿姊,我在軍中和他們學來一樣玄門養傷之法,很管用——”
少微很感興趣,當即用眼神催問,只聽山骨道:“給傷口取名,取大名貴名,叫它壓不住那名,它很快就嚇沒了!”
少微沉默一瞬,看向他後腰:“……你給它取了什麼名?”
“武安君白起!”
少微一時無語,只覺此法無干玄門,而是邪門。
卻也忍不住悄悄記下,並胡亂地想,若來日自己再受傷,便曰女媧或盤古一試。
四人對坐竊竊私語,徹夜未睡。
墨狸吃糕太多,睏倦難當,趴在案上便睡去了,沾沾率先發現,將他啄醒,趕去榻上,待墨狸將被窩暖熱,鳥兒遂鑽進去同眠。
嘮嗑一夜的山骨與姬縉次日動身時,將盧鼎狠嚇了一跳,但見昨日宴上還好端端的二人面容倦怠卻又隱隱歡欣,雙眼腫脹似爛桃而又眼底青黑,竟似遇鬼撞邪、陽氣遊離之象。
盧鼎很著痕跡地考問了二人一些問題,見二人對答無異,這才勉強放心,只是仍令人折來新發的桃枝,插在二人所乘馬車上用以辟邪。
山骨原要騎馬,被盧鼎強令坐車,如此壞端端的一個人若再騎馬,萬一跌摔下來,祥瑞變凶兆,他無法向魯侯和兩個女兒三個侄女交待。
正月廿一,路邊桃枝新發,天氣已然轉暖,一整個冬日都縮藏著的沾沾終於得以暢快翱翔,沿途也陸續叼回許多新發的桃葉並幾粒青澀花苞,放到馬車裡的小几上,將這暫時的鳥窩築壘佈置。
從桃溪鄉里走出的少年人們,在晃動的桃枝及飄飛的桃葉指引下,駛入早春裡。
馬車緩緩穿過長安城門時,姬縉打簾望去,面對這座繁華卻也充滿危機的京畿之地,第一次到來的他,眼中只有很少的陌生與忐忑,更多是歸屬與莫大嚮往。
這是長安城,也是新的桃溪鄉。
大軍歸京次日,姬縉與山骨被點名隨同將帥們一同入宮領賞。
少微偷偷摸摸歸京,正大光明出關,此日亦與百官一同跪坐於未央宮正殿中,興致勃勃地將此事參與見證。。